月如钩。
湖面如鳞。
湖畔如人间炼狱。
白沙做布,人血做墨;残肢断臂,黄白肚肠,垃圾一般泼洒一地,仿佛孩童信手涂鸦。
人群手中火把的焰苗,被湖风吹得东摇西晃,远远望去,像是黑暗密林当中,猎食者猛然瞪大的瞳孔。
人群的恐惧蘸着血腥气,冲天而起,变作狰狞的恶鬼,欲索人命。
“这是怎么了?”
望着几个时辰前还在笑闹的满地尸骸,方象心中大骇,却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油然升起。
他面上神色落得七分恐惧,两分茫然,半分窃喜,偏偏这一丝窃喜落到旁人眼里,又招惹来一番祸事。
“大家都死了,你这遭瘟的怎地没事——是不是你暗害我家黄狗儿!”
幼崽遭了死难的雌兽,乃是世上最为疯狂的生物。
面色蜡黄的妇人一面尖叫,一面奋不顾身地扑将上来。
她干瘦的拳头落在方象的身上,虽是不疼不痒;但她口中无端的指控,却变作开了刃的钢刀,首筒筒的捅在方象身上。
三刀六洞,摧人肝胆。
人群的十几双眼睛,将信将疑,但目光己然死死地钉在了方象的身上。
“不是我…我没有!”
方象本就木讷,忽逢大变,也不知该如何自证,只是讷讷辩驳道:“泽哥儿给我踹下湖…我游远了哩,阿奶,我没有,不是我干的。”
口拙的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抚养自己长大的老人,一生没见过太多大场面的老人只是点着头,试图拽住沉溺在丧子之痛里的女人。
“狗儿妈,丑奴儿不是那般人——狗儿妈!”
陷入疯魔中的女人哪里还能听得人劝阻。
只看狗儿妈眼睛瞪得溜圆,口中呼喝着无意义的音节,粗糙的指甲狠狠的扣住方象胳膊上的皮肉,仿佛野狗叼住餐食一般,不肯松口。
紧接着,是贾泽的娘亲,石墩儿的娘亲与奶奶,其他玩伴的血亲,纷纷伸手张嘴,红口白牙,要人性命。
“都是一块出来的,怎地就你一人没事!”
“我家石墩儿踹你下湖,惹恼了你这灾星哇,你好狠辣的手段!”
“象哥儿,你好生回忆回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妇人们将方象团团围住,方象阿奶即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办法将他与愤怒的人群分割开来。
咒骂声,质问声,哀嚎声夹杂在一起,吵得她头晕眼花。
一阵气血上涌,方象阿奶只觉得天旋地转,竟软倒在白沙地上。
人群沉默片刻,又七嘴八舌的嚷嚷了起来:“莫要做戏!
老虔婆,莫要做戏——定是你这犯太岁的丑奴儿害了我家石墩儿!”
“还是问清楚的好,先把方家阿婆扶起来罢!”
“我那苦命的狗儿啊!”
眼看着奶奶瘫软在地,方象几番挣扎,不得脱困,心中顿时无名火起,想到自己平日里遭受的白眼戏弄,又望着身旁妇人们的丑恶嘴脸,他不由得口中大骂道:“死开!”
手上猛然用力,却是将狗儿妈推倒在地。
人群受了怒斥,猛然停滞了片刻,转瞬之后,便是更加巨大的怒潮。
便在事情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之时,人群上方,却传来了一声怒叱“镇之以静!
邪魔退散!”
这一声怒叱,仿佛洪钟大吕,震响在场所有人耳畔。
一股肉眼可见的黑烟,从在场所有人的躯壳当中升腾出来,临空消散。
众人见此异状,不免骇然。
再抬头望去,一个身着长袍,手持大斧的汉子,正凭空而立。
只看他豹头环眼,面如润铁,颔下森森黑髯,双臂虬筋密布。
虽称不上仙风道骨,口中真言却能退散邪魔。
众人心中猛然惊醒,那莫不是传闻中,高来高去,呼风唤雨的仙家!
“仙家!”
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方象趁机冲到老妪身旁,试着将她扶坐起身。
手掌探到老妪脑后,却是感觉一片湿漉漉。
半空中的仙人口含春雷道:“某家老远便看到此处邪气森然,定有妖邪曾作祟。
尔等非是修行中人,己然被这邪气侵蚀!
某家现己驱去邪气,将在此间寻他。
尔等莫要在此耽搁,速速离去,速速离去!”
“敢问仙家,村里这些孩子,都是遭了妖邪毒手么?”
一个妇人忍着恐惧与悲恸,抬起头来问道。
她正是贾泽母亲,贾陈氏,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念过私塾的女娘。
“当是如此了,这妖邪抛弃血食在此,只求一点真魂,修为不浅。”
粗豪汉子慢慢从空中降到地面,手中大斧捏得稳当,一双溜圆虎目逡巡数圈,口中答道:“妖邪虽不在此,却有瘴气残留,尔等血肉之躯,吸了瘴气,险些入魔障,要打杀了这孩子——也不看看在场死了多少人,他区区凡人,如何杀得了这许多,身上秋毫无犯。”
贾陈氏一面点头称是,一面拽住了还要发疯的狗儿妈,口中顺应道:“多谢仙人指点——我等孤儿寡母,遭此大难,一时之间失了理智,还请仙人见谅。”
“我见谅个甚——倒是那老妇人,可惜了了,无量道尊。”
粗豪汉子一声惋惜长叹,众人齐齐回头,却看见方象瞪红了一双眼睛,仿佛食人猛兽一般望着在场众人,喘着粗气,口中赫赫有声。
他怀中老妪双目紧闭,脖颈歪斜,己然是不活了。
“你这孩子倒是可怜——莫要自误,速速离去罢。”
银色月光下,横七竖八尸群当中,粗豪汉子仿佛高墙一般,拦在了方象与众人之间。
方象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仙家,杀人偿命啊…她们也不是刻意下的杀手,你奶奶命中有此劫,你莫要自误。”
粗豪汉子走上前来,口中不疼不痒的说道:“要怪便怪那妖孽罢,害人性命,留存瘴气,惑乱人心……待我打杀了他,予你一块血肉,祭奠亡魂,如何。”
方象生来口拙,只是讷讷摇头,嘴里喃喃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