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坦克履带戒指,金属环身上“生命之路”的刻痕硌着指节,那是三天前在莫斯科郊外,一位老焊工亲手为我戴上的。叶莲娜从仪表盘抽屉里取出一个铁皮盒,盒盖上用红漆歪歪扭扭画着颗五角星,掀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里面整齐码着用油纸包裹的面包碎,边缘还沾着淡淡的机油味:“娜杰日达·安季波娃给的。她本是纺织厂的女工,现在开着‘共青团员号’T-34坦克,炮塔侧面焊着半片纺织机的钢齿轮——上周在城南防线,她用那齿轮生生绞断了德军两门88毫米炮的炮管。”
面包渣掉在她磨破的工装上,左胸口袋绣着的镰刀锤子图案有些歪斜,针脚间还缠着几根银白色的棉线,显然是用旧围巾改的。远处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雪幕,照亮一段用德军铁轨搭建的路障,木牌上的红漆字迹已被风雪侵蚀,但“女人的手既能绣花,也能拧断法西斯的脖子”仍清晰可辨,每个笔画都带着纺织机特有的韵律,仿佛女工们用织针蘸着鲜血写成。
“破冰船队里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领航员?”我接过她递来的水壶,壶身刻着“拉多加的女儿”,壶嘴结着薄冰,喝进口的冰水混着铁锈味,像是从经历过战火的枪管里倒出来的。叶莲娜笑了,眼角的细纹里嵌着细小的冰晶,睫毛上凝结的霜花在车灯下闪闪发亮:“127人中有63个女人。白天,我们站在船头用望远镜搜寻冰缝,哪怕睫毛冻成冰柱也要盯着前方;夜晚,就着摇曳的油灯缝补用德军降落伞改的帆布——连船上的厨师都是前马林斯基剧院的芭蕾舞演员,她能用冻硬的甜菜根雕出列宁的头像,放在驾驶室当作护佑的圣像。”
卡车驶过一段布满弹孔的护栏,金属栏杆上的每个弹洞都结着冰棱,像被巨人用手指戳穿的冰块。叶莲娜突然指着右侧冰面,那里有十几个黑点在缓慢移动,如同雪地上爬行的蚂蚁:“看,集体农庄的妇女们在运输粮食。她们穿着缴获的德军大衣,推着婴儿车,每走二十米就趴在冰面上听潜艇的动静。”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敬意,“上个月,玛莎大婶推着装满面粉的婴儿车掉进冰窟窿,在零下四十度的水里泡了十分钟,硬是把面粉袋顶在头上游了回来。她的腿被冻得发黑,却说‘面粉比我的命金贵’。”
我望着那些在冰面上匍匐前行的身影,她们的动作笨拙却坚定,婴儿车的轮辙在雪地上画出蜿蜒的轨迹。叶莲娜从领口扯出一条项链,坠子是枚扭曲的弹壳,里面塞着一张卷成细条的纸条:“这是我妹妹的。她在‘生命之路’担任通讯员,被德军狙击手击中时,正趴在冰面上传递情报。”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弹壳上的凹痕,仿佛在触摸妹妹的脸庞,“最后一刻,她用牙齿咬开弹壳,把情报刻在内侧,用尽全力交给战友——现在,每个防空洞里都流传着她的遗言:‘潜艇在三点钟方向,用三声咳嗽当暗号’。”
前方出现一艘破冰船的残骸,船身斜斜插入冰面,白色的船身上用红漆喷着巨大的“8”,如今已被积雪覆盖大半。叶莲娜放慢车速,驾驶室里响起她轻轻划十字的声音,金属婚戒擦过方向盘的声响清晰可闻:“那是八月沉没的‘黎明号’,船上23名姐妹全部遇难。她们把救生衣系在粮食箱上,自己却抱着破碎的船桨沉入冰湖。”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被引擎的轰鸣掩盖,“有人说,她们沉下去时唱着《纺织姑娘》,歌声顺着冰面传了二十公里,连德军的机枪都短暂沉默——或许,他们也被这来自灵魂的歌声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