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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到神秘女人后,我被拉入惊天大案前文+后续

夜来风雨声丶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永安历547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齐国南部边陲苦海县,西山斜阳最后扫视了这片草莽之地一眼,沉沉睡去,黑夜降临,风声中飞雪如盐,漫天洒落,覆一层白发于山野树桠,银装素裹,苍茫漫漫。不多时,竟积了厚厚一层。至于后来,这雪便化为了鹅毛,与风凌乱飞舞,将仅有的星光带去了不可知的远方。在县城的更南部,那条通往了小河与密林深处的小道上,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艰难地拖拽着什么,冒雪前行,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身后已留下了长长的痕迹。那是一名面色坚毅,五官清正,但皮肤蜡黄的青年,约莫二十一二岁模样,身上裹着一件鹿皮,里面塞满了破旧的碎布和干草。他虽然看上去身材臃肿,但那身厚厚的衣服显然抵御不了如此磅礴风雪。事实上,青年嘴唇已经被冻的青紫,若是有人离近细...

主角:闻潮生阿水   更新:2025-05-21 06: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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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闻潮生阿水的其他类型小说《捡到神秘女人后,我被拉入惊天大案前文+后续》,由网络作家“夜来风雨声丶”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永安历547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齐国南部边陲苦海县,西山斜阳最后扫视了这片草莽之地一眼,沉沉睡去,黑夜降临,风声中飞雪如盐,漫天洒落,覆一层白发于山野树桠,银装素裹,苍茫漫漫。不多时,竟积了厚厚一层。至于后来,这雪便化为了鹅毛,与风凌乱飞舞,将仅有的星光带去了不可知的远方。在县城的更南部,那条通往了小河与密林深处的小道上,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艰难地拖拽着什么,冒雪前行,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身后已留下了长长的痕迹。那是一名面色坚毅,五官清正,但皮肤蜡黄的青年,约莫二十一二岁模样,身上裹着一件鹿皮,里面塞满了破旧的碎布和干草。他虽然看上去身材臃肿,但那身厚厚的衣服显然抵御不了如此磅礴风雪。事实上,青年嘴唇已经被冻的青紫,若是有人离近细...

《捡到神秘女人后,我被拉入惊天大案前文+后续》精彩片段


永安历547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齐国南部边陲苦海县,西山斜阳最后扫视了这片草莽之地一眼,沉沉睡去,黑夜降临,风声中飞雪如盐,漫天洒落,覆一层白发于山野树桠,银装素裹,苍茫漫漫。

不多时,竟积了厚厚一层。

至于后来,这雪便化为了鹅毛,与风凌乱飞舞,将仅有的星光带去了不可知的远方。

在县城的更南部,那条通往了小河与密林深处的小道上,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艰难地拖拽着什么,冒雪前行,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身后已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那是一名面色坚毅,五官清正,但皮肤蜡黄的青年,约莫二十一二岁模样,身上裹着一件鹿皮,里面塞满了破旧的碎布和干草。

他虽然看上去身材臃肿,但那身厚厚的衣服显然抵御不了如此磅礴风雪。

事实上,青年嘴唇已经被冻的青紫,若是有人离近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少部分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开始龟裂。

而他拖着的东西,赫然是一个被放在小木拖车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

女人身上布满了刀兵伤,血痕看着让人心惊肉跳,单薄的衣物完全无法提供任何抵御严寒的能力,此时已经步入了齐国隆冬之季,河面结冰,正常人若是穿成这副模样,在这场狂乱的风雪里,活不过一刻钟。

可偏偏这身上被大雪覆盖的女人,胸口尚有微弱的起伏,鼻翼间也留有呼吸。

青年拖拽女人走走停停,每走半里路,就要停下搓搓手,原地跳一跳,清理身上积雪,并且确认女人到底死没死。

当他第三次停下来,蹲在女人的身边,靠近女人的胸口并且认真盯着那里看时,浑身是伤的女人忽地睁开眼,将漠然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青年感受到了女人的注视,但没有任何慌乱,面无表情道:

“你最好不要觉得我是在轻薄你,否则我会将你直接扔在这儿……你我萍水相逢,冒着这等风雪救你,算是天大恩情,若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便让你在这冰冷的雪中,埋仨月。”

女人沉默着,一言不发。

青年又向她展示着自己被冻得通红僵硬,并且长着冻疮的双手,声音有些颤抖道:

“我的手已经没法感受到你的呼吸了。”

“你不说话,又闭着眼,我只能看你胸口,观察你到底死没死。”

“回去还有至少五里路,雪一封山,路是真的难走,我不想拖着一个死人回去。”

女人沉默了许久,才虚弱的开口,用好似死人一般沙哑的声音询问道:

“要去哪儿?”

青年见女人竟还能开口说话,颇为讶异,但休息时间到了,他急忙又拉着木车在风雪中往回走,边走边说道:

“去县城外一里地的破庙。”

“那里虽然也冷的要命,墙缝砖瓦漏风,不过雪进不来……上个月月末我在张猎户门口求了他很久,他答应我把那县城外能避风的树屋让给我过冬,虽然他说话难听,但也算是救我命,不然就今年齐国这大雪,我在破庙里烧完了柴火,指定得冻死,把你送破庙里,我待会儿还得去找他拿钥匙……”

顿了顿,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说道:

“树屋我就没法带你去了,我根本没力气在这风雪之中把你拖上去,你自己在破庙,我明早再来看你,你能活便活,活不了,我便把你随便找块地埋了,仁至义尽。”

女人在风雪之中失去了动静,直到远方看见了小破庙的轮廓之后,她才虚弱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闻潮生。”

女人再问:

“你家呢?”

闻潮生喘息着,一边用力地拖动着她,一边回道:

“我不是齐国人,是流民,在这里没身份,大部分时间进不了县城,平时就住县城外的破庙里。”

“哪儿来的家?”

女人盯着闻潮生的后背,眸子微眯着,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最终她闭上眼,不再言语。

闻潮生将女人拖拽到了破庙之后,二人的身上都被积雪覆了一层,像是雪人。

这破庙也确如闻潮生所说,能遮得住雪,但挡不住风。

此时雪夜茫茫,风早已刮成了刀子,这样吹上一整夜,真能杀人。

闻潮生将女人用力从木车上拖拽了下来,放在了破庙半座石像之后,这里风要稍小,随后他见女人昏睡过去,便从破庙的角落里抱来了一些干草,也不管上面灰尘土砾,直接往女人身上铺。

“就这些,自求多福。”

他说完,目光扫了一眼墙角暴露的砖缝,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

外头漆黑一片,风雪正盛,那寒意仿佛能借着雪白穿透夜幕无尽黑暗,直入人的骨髓,闻潮生咬着牙,顾不得手上那些皲裂的伤口,就这么一头扎入了风雪之中。

穿越此方天地三年,他一无所有,甚至连齐国人的身份都没有,被判为了流民,赶出了县城,但凡县中官差值守,他们这些流民便无法入内,只有每月初三能进县城一次,向县城中衙役申请齐国人的身份。

可苦海县是边陲处的一座小县城,按照齐国律法,每年应允异客纳入齐国的名额有限,大部分都是他国人士,多少塞些银两财物,一般县城的县太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

然而闻潮生是流民,穿越而来,身无分文,一无所有,莫说是财物,连一块馍,一粒米都拿不出来,如何贿赂官差?

结果可想而知。

他被排除到了县城外,平日里无法踏入县城一步。

后来闻潮生每月按时前去县城申诉,想要从县太爷那里求一个齐国人的身份,可每次都遭碰壁而归。

再后来,县太爷被他弄得烦了,索性跟闻潮生摆明了条件。

——十两银子。

若是闻潮生能给他弄来十两银子,他就给闻潮生一个齐国人的合法身份,并且给他在苦海县安排一处住址,让他可以和其他民众一样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要么,闻潮生以流民的身份活三年,三年后他若是未死,便是天意,他也同意给闻潮生一个齐国人的身份。

十两银子自不必想,莫说是他一介流民,在苦海县这小县城里,若非殷实的家庭,连五两银子都别想掏出来。

三年来,光是为了活下去,便已无比艰难。

三年前的那场大雪寒冬,是县城里的一条老黑狗带着快要冻死的闻潮生找到了那座藏于草莽枯枝之间的破庙,并且分了他半碗没有吃完的残羹,让闻潮生硬生生扛过了那一夜风雪。

老黑狗的主人早些年去山里为卧病在床的母亲寻灵药,后来听说遇着了大虫,便没回来。

从那之后,大黑狗每天都会往县城外跑一趟,去熟悉的山头上等一个熟悉的人,风雪无阻。

破庙,正是在大黑狗常去的那条路上。

算算日子,三年之期已到,下月初三,他就能从苦海县的县令那里拿到齐国人的身份,终于逃离这每日都在与生存搏斗的苦难生活。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活着捱过这场提前到来的可怕风雪!


再难走的路,也必须走。

闻潮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退路。

他顶着这茫茫的风雪,留下了一行模糊不清的脚印,不断前行,硬撑着来到了县城外南部靠东的一处青田口,那户白了头的小木屋。

木屋窗户口给兽皮封死,看不见里面油灯照出的微弱光芒,也不管里面的人到底睡没睡,闻潮生用力叩动房门,沉闷的声响很快便被风雪吹散。

咚——

咚咚——

房门敲了好几声,木屋结满霜雪的门终于开了。

一声吱呀,背后露出了一张黝黑且布满了褶皱的面容,正是张猎户,他冷冷看了闻潮生一眼,骂道:

“几时了,你不睡觉,别人不睡?”

闻潮生张嘴还没开口,张猎户便扔给了他一块深蓝色的布。

钥匙就被包在了里面。

“谢……”

闻潮生只来得及开口说第一个字,木门便又被重重关上了,闻潮生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也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朝着远方的黑暗而去……

他走了没几步,灯火熹微的房屋中,卧于床褥上头发银白的老妇人便开口说道:

“老张哎,你那么凶做什么,我看那娃也不是个坏人,这三年可怜成这模样,没见他偷谁抢谁……反正那树屋空着不也是空着,碍不着什么事儿。”

张猎户往石头炕下加了点火,没回老妇人,只是中气十足地骂道:

“它奶个腿子,囊大的雪,说下就下,明天封山,估计打不得猎了,得拿个镐子,敲了石头河上的碎冰,看看能不能搞来两条鱼,熬点鱼汤……”

老妇人知道自己那老伴的脾气,继续说道:

“晓得你心里不舒服,最近日子过得难,不过潮生那娃前些日子说了,他跟县太爷的三年之约就要到了,等他成了咱齐国人,官爷那边儿有了记录,就会给他分块地,他也能自力更生,说不定还能帮咱们料理些小事……”

老张猛地一转头,看着床上的老妇人,语气急促:

“三年之约?狗腿子约!”

“那县令刘金时什么德行,还三年之约?”

“除了门外那个傻子,也就你信!”

“没银子,他能放流民进县里?”

“笑话!我呸!”

他对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语气沉闷得吓人:

“你就看着吧,门外那傻小子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放我年轻十年,尚且还能拉他一把,可现在……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老妇人听着张猎户尖锐的言语,沉默了许久,还是问道:

“要不,我们搬回县城里,把这个屋子暂借给他住一个冬天?”

张猎户没回话,火光点亮他苍老的面容,阴影在沟纹中翻滚着,望着那张脸,老妇人忽地一怔,终究是没法再开口,闭上了浑浊的眸子,叹了口气。

他们之所以选择搬出来住,就是因为住的地方距离张猎户打猎的山林太远。

放着他们年轻些,张猎户身体强健,一天走个几十里路气不带喘,可如今她和张猎户二人都已经年过六十,再加上她身患疾病,腿脚不行了,不得已张猎户才在外面青田特意做了一间屋子,这样每天进山回来能少走至少二十里路,既方便狩猎砍柴,也方便照顾她。

冬天的路极为难走,尤其是今年风雪更甚往年,搬回县内,几乎等同于要自己老伴的命。

这两年,她腿痛的厉害,走不得多远,更别说下地干活,全靠张猎户照料的好,艰难活着,孰轻孰重,她自然也拎得清,只是听着外面那簌簌然落下的飞雪,她总忍不住想到当年从军而去的儿子,埋头在被褥里叹息。

而此刻,闻潮生已经艰难来到了树屋的位置,他的双手几乎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好在张猎户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木梯,若是像之前那样只垂下根绳子,他还真不一定能上的去。

用尽浑身解数,他来到了树屋门外,小心翼翼地摸出钥匙,把门打开,整个人直接一骨碌钻了进去,然后反手将门锁上。

霎那之间,风雪被尽数隔绝在了门外,闻潮生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了一会儿,他忽然怔住,似乎不信邪,手在角落里又摸了摸,最后确信,那竟然是一床被褥。

虽然已经很旧,外面还有几个洞,可对于闻潮生来说,这就是救命的东西。

认识张猎户三年,对方虽是面冷心热,但闻潮生也真没想到,这个外表粗犷的老头儿,竟会记得在树屋给他留了一套被褥。

他不敢脱衣,但将衣服里面的干草拿了出来,就这么把被褥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感受着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和,闻潮生自言自语,有些得意道:

“贼老天啊,贼老天……没想到吧,我没死,我活下来了。”

“再过几日,下月初三,我就是一名真正的齐国人了。”

“拿了地,有了住处,日子便也会跟着好起来……”

他越说,低迷的语气渐渐忍不住兴奋了起来。

不知几时不见的笑容,又在面容上浮现。

但很快,这一抹笑容便消失了,闻潮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子里闪过了一抹寻常没有的凌厉,又随着时间无声无息消散。



夜深,疲倦的闻潮生终于渐渐睡去。

山野外不见鸡鸣,翌日清晨醒来,是透过门缝溢入的晨光惊扰了他。

闻潮生惊醒后,顾不得浑身的难受,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明,这才重回房间,将那些干草再度塞入了自己鹿皮衣内,接着将钥匙藏于树屋,离开了这里。

平日里,树屋只有张猎户会来这里,所以门没必要锁,钥匙更不必带。

若是钥匙遗失在了外面,那他麻烦反倒大了。

齐国虽在四国之南,可夏热冬冷,这隆冬的雪一旦下了,不会轻易罢休,春来花发之前,只会一天比一天冷。

离开树屋之后,闻潮生就得为今天的生计忙活了,今日白天没下雪,他得珍惜这时间。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得去趟破庙,去看看那个在山里捡来的奇怪女人到底死没死。


大雪过后,路便不好走了。

好在树屋距离那间破庙不算很远,没费多少时间,闻潮生就来到了破庙内。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女人死了,他就得赶快找个地方给她埋了。

这不是春夏,是寒冬,不管女人身上有何麻烦,只要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个坑,一夜雪后,什么都会抹去,什么都不剩下。

之所以会选择救这个浑身是伤的奇怪女人,不过是因为闻潮生见女人浑身是伤,却仍然留有一丝气息不死,想到了自己如今也是这般惨烈地活着,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在闻潮生的眼中,他随时可能会死在某一天,明天或是后天,一场疾病,一场意外,都可能会夺取他的性命。

这世上不乏有修行之人,吐纳天地灵气,凝练筋骨体魄,虽不能御风摘星,焚天煮海,可其间强大,亦是凡人难以企及,只是这些东西距离闻潮生太远,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先活下来。

正因为弱小,所以他对生命格外的敬畏。

来到了破庙里,闻潮生拨开石像背后的杂草,准备给女人收尸。

在他的眼中,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活,不该活。

但随着他双手拨开杂草的那一刻,看见的,却是一双冰冷而漠然的眸子。

一夜风雪如刀,她捱了过来。

不知为何,闻潮生竟被这双眸子扫来的光给镇住了。

女人睁眼的霎那,他嗅到尸山血海的味道。

或许用这四个字来描述眼前的境况不算准确,可见这目光,闻潮生便有了一种直觉。

那就是,眼前的女人杀过人。

杀过数不清的人。

但女人眼中那可怕的杀意也只是暂留霎那,然后便恢复了昨夜那副无神的模样,神采郁郁,满面死气。

“我有些后悔救你了。”

闻潮生实话实说。

“你身上的伤势,皆是刀兵伤,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看得出来那不是同一种刀兵留下的痕迹,你这样的人……身上必然伴随着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女人没回话,气息微弱,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死。

闻潮生见她如此,眉毛微微一皱,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女人居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

“阿水。”

闻潮生一怔:

“没有姓?”

女人声音低迷,好似自言自语:

“以前有,后来留在了一座城里。”

“城里起了场火,烧了七天七夜,姓氏给烧没了。”

闻潮生并没有听懂女人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只是这些,全都得往后稍稍。

倘若女人死了,对于闻潮生而言反倒事情简单,无非在雪中找个坑埋了。

他对女人身上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

现在女人没死,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

闻潮生漫不经心地问道,言外之意,是想要让女人赶紧离开此地。

他的食物来之不易,尤其是冬天,多一口饭,也许就多活一天,闻潮生完全不想分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可现在女人没死,若赖着不走,他不给女人食物,最后女人死在他的面前,闻潮生潜意识里便觉得是自己杀了她。

他当然真干得出这事,只是心里平白无故多个疙瘩,不舒服。

眼下,让女人自己滚蛋是最好的结果。

被问到了这个问题,阿水的眸子却迷离许久,最后惘然道:

“我回来,想见见爹妈。”

闻潮生眉毛一挑:

“在苦海县?”

阿水微微点头。

闻潮生又问道:

“什么名字?”

阿水:

“父亲姓云,叫云梓敬。”

“母亲姓苟,叫苟玉。”

闻潮生笑一声:

“没听过,不过你是齐国人,有身份证明的话,直接进县城找县令就成,不过看你也没银子,以刘金时的尿性,大约不会帮你办事……”

顿了顿,他忽然斩钉截铁道:

“不,是一定不会帮你。”

“总之,你要去便去,县里大抵该比这外头好过些。”

阿水躺在一堆杂草中,发丝凌乱,比闻潮生更像是流民。

“我很多年没回来了,不认识路,也不认识人。”

闻潮生嗤笑道:

“与我说何用?”

“难道我认识?”

阿水这才想起,昨夜闻潮生说过,自己是流民,不是齐国人,大部分时间进不去县城。

闻潮生收拾了一下自己,觉得衣服不保暖,又往鹿皮里塞了些杂草,就要离开。

“跟你讲,外头吃得少,冬天雪一埋,没野菜了,小河会结冰,厚厚一层,破冰是个麻烦事儿,而且守一天也未必见得到几条鱼。”

“没鱼,我就得吃狗爷分来的食物。”

“但这两年狗爷也老得快,今年冬天格外冷,我吃多了,怕狗爷熬不住。”

他说着,回头对着阿水总结道:

“反正,没你吃的。”

“你待在这里,迟早会死。”

阿水对于自己的处境似乎不甚在意,反倒是问了闻潮生一个毫不重要的问题:

“狗爷是谁?”

闻潮生手朝着县城方向指了一下。

“再过一个时辰,你会看见它的……我要警告你,管你再饿,不准打狗爷的注意。”

“不然,我跟你拼命。”

“说到做到。”

阿水没吭声,闭着眼又睡了。

闻潮生没时间跟她耗着,以他的眼力见,这雪只怕不会停太久,兴许半天就会继续下,觅食迫在眉睫。

往南边儿再走五里路,越过了那堆连绵雪白的丘壑,便是一座石桥,霜雪掩了细细一层,但还是没有遮住岁月痕迹。

这桥,年纪比闻潮生大。

桥下一条丈宽的沟渠,便是闻潮生嘴中的小河。

只是此刻,一夜大雪,小河早没了影儿,与冰面一同给盖于茫茫然中,闻潮生按照昨日留下的标记处寻找,最后找到了几根直直插在冰面上的木棍。

这些木棍是闻潮生昨夜故意留下的,根根都是从未枯死的树木上砍下,插入了沟渠下的淤泥中固定。

昨夜冰面尚薄,做这些不算费劲,此刻,闻潮生便要靠着这些木棍破冰。

之间他从鹿皮里摸出了一把斧子,这是张猎户扔给他的宝贝,锤斧一体,朝着木棍与冰面的冻结处斜着狠狠一砸,周围立刻出现了些许裂痕。

这么做其实不会节省他多少力气,但可以巧妙地减少虎口所受到的反震。

这等季节,他穿不暖,吃不饱,四肢永远是冰的,若是反震太强,虎口根本承受不住。

裂出个大的伤口,他冬天可就难熬了。

随着闻潮生狠狠锤击木棍数十次,周围的冰面裂纹遍布,他后退数步,站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给予了裂纹密布处最后一击。

咔!

冰面碎裂,露出了一个大洞。

闻潮生盯着洞下,用木棍查看了一下冰下大致的厚度。

不算很厚。

冰面下,水清澈如明镜,闻潮生蹲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没见游鱼。

对此,他并无任何气馁,因为闻潮生根本就不是奔着鱼来的。

他在这外头方圆几十里地生活了三年,沟里冬天有没有鱼,没人比他更清楚。

苦海县的渔翁会去北边沉沙河,东边沔湖,唯独不会来南边,因为这条小沟哪怕是放在春夏之际,也很少会有鱼。

闻潮生凿开冰,是为了测冰的厚度。

他要找的,是这头冬眠的青蛙。

一般的青蛙,冬眠时喜欢屈居于洞穴或是厚厚落叶下,冬日的寒冷帮它们驱退了几乎所有天敌,它们也很难被冻死,所以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就能冬眠。

但这个世界的青蛙不同。

它们很喜欢成群结队冬眠于湿润的土壤中。

确定了今天的搜索范围,闻潮生便立刻开始着手,这些青蛙虽传言有毒,但彻底煮熟之后,毒性会消失,而且味道很鲜美。

它们是闻潮生冬天的主要食物。

只可惜,苦海县地处贫瘠,这类青蛙的数量虽然不少,可分布太散了,运气不好,两三天也未必找得到一只。


就在闻潮生忙活之际,另外一头的破庙中,在干草堆里沉睡的阿水忽然醒来,她微微抬眸,发现了一头皮毛半秃的大黑狗正叼着一个表面坑坑洼洼,全不平整的铁盒,站在她的面前,打量着她,似乎在确认她死没死。

这黑狗长得很怪,身上也和闻潮生一样,裹着一张鹿皮,做结处与闻潮生身上的几乎如出一辙,但黑狗鹿皮里头塞的不是干草,而是许多紧实的布条,还有一件破烂的粉色女人衣裳。

阿水盯着面前的黑狗,对方靠近她后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把嘴里叼着的铁盒放到了旁边,后退两步。

阿水隐约间明白了它的意思,轻轻拨开铁盒,发现里面居然有些已经冷凝的粥食。

盒子虽是狗食,但里面没有异味,只有粥米的清香。

看着盒子干净的边缘,阿水就知道,这碗一定是有人清洗过的,若不是闻潮生,就是县城里喂狗的人。

这狗也是讲究,竟然没有动铁盒里的食物,而是让人先吃。

阿水盯着黑狗片刻,真的端起了铁盒,用手刨了些吃起来,但没吃多少,就还给了黑狗。

空荡荡的胃里有了东西,使她有了些力气,靠着石像底座盘坐起来,闭着眼,似乎又睡了过去。

黑狗见她这样,也没去打扰她,自己吭哧吭哧吃了起来,直到把铁盒里的东西全部吃干净,它才将铁盒叼到了石庙的角落里,放在那儿,然后又顶着风雪朝着远处被雪遮盖的小山丘跑去。

很快,它瘦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远处小山丘那头。

正午时分,天上没飘雪,出了太阳,漫山遍野覆了一层金,刺得人睁不开眼。

沟渠的另一头,张猎户提着脏旧的渔网来到了南边儿那条小沟,望着沟渠冰面,他搓了搓手,拿起了镐子开始破冰。

这个过程不算轻易,哪怕他的力气要比闻潮生大,但年事已高,心肺老化的快,尤其是冬日的风又冷又干,急促地吸进胸膛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迫不得已,他干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

论及抓鱼,县城之南绝非是个好去处,但县令刘金时早已安排衙役和县城里的一些江湖蛇鼠控制了北边与东边的河,县里的平民想要去那里捕鱼,需要提前缴纳税款。

刘金时说,这一河一湖,都是公家的东西,能拿给他们养家已是王恩浩荡,如果看见谁没有缴纳税款,擅自偷鱼的,轻则几十大板,重则直接牢里关上一两月。

张猎户年轻时精壮能干,宰过恶狼,甚至单枪匹马利用陷阱杀过母虎,在附近一带有些名声,也存下过一些积蓄,但这些年给他老伴糜芳治疗腿病,那点儿不算多的积蓄被各种江湖行骗的郎中神棍骗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家里剩下那点儿余粮用来过冬,张猎户知道县令也根本看不上,索性不去碰那一鼻子灰。

好容易破开了渠冰,张猎户试着撒网,但他似乎动作生疏,一来二去,才刨开的水面,又隐隐有要结冰的趋势。

他黝黑的脸倒是没多少变化,唯独鼻子被冷空气冻得通红。

在苦海县的过去,猎户是从来不捕鱼的,这也是张猎户的父亲与爷爷对他的教诲——猎户是驰骋在山林中的死神,他们的目标,永远是那些警惕的,强大的猛兽,而不是水里毫无反抗能力的鱼。

不过现在,张猎户已经不再去思考这些。

冰雪冷却了他少时的热血,现实摧垮了他垒砌的骄傲。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带着他的妻子熬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冬日的白天像是竹篮里的水,流逝得很快。

在沟渠旁折腾了一天的张猎户,还在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要去县城里找那些渔民们请教一下捕鱼的经验时,慢慢飘下的雪已经与夕阳的光混做了一团。

他遮了一下眼,眺望向远处斜阳,黝黑的脸上写着莫名的茫然。

许久,他似乎终于是接受了事实,低头收拾满地狼藉时,眉上的一层霜簌簌落下。

今日,一无所获。

呜呜——

风声呜咽,张猎户提着铁镐和那浸满冰冷河水的渔网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天暗的很快,刮来的风也愈发锋利,猎户走路时低着头,尽量避免天上飘来的雪飞入他的眼里。

路过那座小石桥时,他忽然停住脚步。

在石桥上,张猎户看见了另外一双腿。

那塞满了干草和布条的破裤子,不是闻潮生,又是谁?

张猎户偏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

“你怎么在这儿?”

闻潮生单手提着一张破布捏起来的包裹,身上积雪深浅不一的挂着,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等你。”

听到这个回答,猎户沉默了一会儿,才粗声粗气说道:

“今儿个没吃的,回吧。”

他正欲离开,却被闻潮生叫住。

“我这儿有。”

他将那布包递给了张猎户,后者看着面前的包,迟疑了片刻,没去接,只是问道:

“兔子,还是蛇?”

闻潮生道:

“都不是,是蛙。”

张猎户闻言,抬起眸子瞟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便转身朝着桥头而去。

“我是老了,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吃这种东西。”

雪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毫不犹豫的轻蔑。

在苦海县,的确没有人吃青蛙。

这里的人对于青蛙这种生物有一种天生的抵触,认为它们长得恶心,所以味道也恶心。

再者,苦海县周遭的青蛙都有毒性,被平民们视为不祥的象征,就更没人会吃这东西。

更何况他是一名猎人。

面对张猎户的回答,闻潮生说道:

“这些蛙有毒,但煮熟了就没有,我吃了三年,味道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恶心,多少算是肉。”

张猎户不搭理他,埋头赶路,见他的身影要被风雪盖过,闻潮生又道:

“你不吃,糜姨呢?”

“她也不吃吗?”

“我记得她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不能就给她喝点儿粥吧?”

不远处,赶路的张猎户忽地顿住脚步。

许久后,渐渐朦胧的影儿又变得清晰,他沉默着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黝黑的面容多了几分妥协的麻木。

后者再次将布包递给他,说道:

“你帮过我,我不会害你。”

“蛙我帮你洗好剖开了……煮熟,煮熟,煮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张猎户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还是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布包,转头扎入了雪中。

走了几步,他忽抬手,扬了扬布包,震开飞雪一片。

闻潮生知道,这是张猎户在跟他道谢。


风雪深处,老猎户的背影带着一种英雄迟暮的沧桑。

一名年轻时可以单枪匹马去山中猎杀猛虎的人,如今却沦落到了需要吃泥泞中的青蛙,望着张猎户消失的方向半晌,风中的寒冷终于唤醒了闻潮生,他抖擞了一下,借着余下不多的残阳,快速往回赶。

在他的怀里,那些裹在鹿皮中的干草堆里,还有三只冻僵的蛙。

干草里全是雪透来的冷,闻潮生那点儿可怜微薄的体温,根本唤不醒冬眠中的它们,它们也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羹汤的命运。

回到了破庙,闻潮生去旁边抱来了柴,先用藏好的燧石和干草燃了火,再拖一破锅,往里扔些雪,然后放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石灶上。

随着雪水化开,他将怀里的三只青蛙扔进了水中,这时余光瞥到了什么,闻潮生起身绕了一下,看见石像底座旁堆砌的一些劈好的柴薪,身子微微一震。

片刻后,他心思一动,来到了破庙的东北角落,蹲下身子查看。

——那砖缝里,本该有一把锋利的、被磨得锃亮的柴刀。

但现在已经不见了。

闻潮生心头一凉,正欲伸手去摸索,却听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他回头,是阿水。

对方瘦削的身上覆一层白,瘸着右腿,左手抱一堆劈好的柴,而右手,正提着那柄藏在破庙墙缝中的锋利柴刀。

哗啦——

阿水淡淡瞟了他一眼,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将那堆柴扔在地面上,而后盘腿坐下。

闻潮生也来到了火堆旁坐下,眼神却一直盯着她手中的柴刀。

焰火在锋刃间跃动出危险的光芒,透着深藏不现的杀机。

“这把刀是你藏在那里的?”

阿水看着闻潮生问道,凌乱的发丝随意搭在面容间。

她相貌普通,但眉宇间有寻常女人没有的英气,赋予了她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闻潮生盯着刀,眼皮随着火光跳动了一下:

“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阿水闻言,将刀刃反向,把刀把递到了闻潮生的面前,后者接过后,借着火光仔细审视着刀刃处,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阿水道:

“你藏了一把杀人刀,想杀谁?”

闻潮生嗤笑一声,反驳道:

“就是把柴刀而已,劈柴用的,杀什么人?”

阿水平静道:

“柴刀不会磨得这么锋利,刀刃磨薄了,不适合劈柴……而且,我在刀上闻到了杀气。”

闻潮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刀刃出神,后来锅里水开了,他放下刀,随手拿起身旁的一根木棍,到外头用雪水洗了洗,就这么放进锅里搅动着。

一股香气顿时随着升腾的白雾弥漫而出。

“你不是要找爹妈吗,怎么还在这儿?”

闻潮生开口询问。

至于阿水的问题,早被他埋在了外面的雪地里,与茫茫然融为了一片,而阿水也没有继续追问那把刀的事,道:

“衙役不让进。”

闻潮生看着她,失笑道:

“你也是流民?”

阿水: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闻潮从墙边的干草里拿来了一个缺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吹几口气,慢慢喝着。

“真有意思……”

“外头这么烈的风,吹一夜都没能杀了你,你必然不是常人。”

“墙缝里的柴刀我隔三岔五地磨,十分锋利,你拿着它去,守县城的两名衙役应该拦不住你。”

阿水没多看一眼那把柴刀,而是自顾自说道:

“十几年了,终于回来一次,我不想把血债带到故土。”

闻潮生喝完了一碗汤,四肢百骸渐暖,他甚至能感觉到在血管中奔腾的热流。

背靠残破石像底座,他将碗递给了阿水:

“你运气不错,我今天找到了八只蛙,分了张猎户五只,还剩三只。”

“外头雪大,今夜蛙汤管饱。”

阿水也不介意,兀自盛上碗热汤,稳稳轻晃两下便入了口。

一旁的闻潮生身子暖了,话匣子也打开,问道:

“你父亲姓云,你也该姓云,为什么不叫云水?”

阿水摇头:

“我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

闻潮生蹙眉:

“为何?”

阿水抬眸,瞟了闻潮生一眼,语气如死湖般平静幽邃:

“这事儿谁问谁死。”

后者回忆起了清晨阿水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知道对方绝没开玩笑,摇头道:

“那我不想知道了,为了一个秘密赔上这条命,不值。”

阿水又喝了口汤,向他解释道:

“……你有一点没说错,我身上的确有天大的麻烦,有些话就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听了未来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命。”

“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你虽然命烂,但人不错,我不想害你。”

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一下,放下了盛汤的碗道:

“今天县城的衙役跟我讲,每月初三,流民能进县城的县衙申请齐国人的身份,你在外面活得辛苦,为何一直不去县城内?”

闻潮生听闻此言,沉默了片刻,只说道:

“下月就去。”

阿水细细品味着他表情中轻泛起的波澜,语气微扬:

“此月未去?”

“去了。”

“上月未去?”

“也去了……最近这仨月都去了。”

阿水拿着木棍,轻轻搅动着锅里的蛙汤,徐徐道:

“那我知道你要杀谁了。”

闻潮生看着搅汤的女人,笑了笑,不信邪地问道:

“我要杀谁?”

阿水盯着锅里翻滚的汤汁,唇齿轻吐,却仿若惊雷:

“你要杀苦海县县令。”

闻潮生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中跃动的火光也逐渐翻涌起杀机。

阿水又盛了一碗汤,平稳递到闻潮生的面前,端碗的手食指轻敲碗的边缘,发出的清脆声响将出神的闻潮生拉回现实。

“为什么要杀他?”

闻潮生盯着面前的汤,接过后,灌了两口,胸腹一片炽烈的滚烫。

沉默许久,他跟阿水讲述了自己与县令的三年之约。

讲完后,闻潮生埋着头,言语中是前所未有的静与冷:

“我每次去县衙时,那些衙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路边的野狗,他们眼睛里全都充斥着嘲讽,轻视,充斥着戏耍傻子之后的得意……可出生如此,我得认。”

“在县城外头活了三年,我吃过狗食,也啃树皮,吃虫子,甚至吃过蚯蚓……”

说着,闻潮生抬起头,对着阿水咧嘴一笑:

“你没吃过那玩意吧?”

“那东西,一口下去,全是泥土最深处的腥臭,连野猫野狗都吃不下。”

“但我吃了,还吃了不少。”

“这三年,我活得比狗卑贱,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就是条狗。”

“好多次我觉得自己熬不下去,想一死了之……可我不甘心。”

“我知道刘金时跟我定下三年之约只是嫌我烦扰,随便找个理由来搪塞我。”

“可人……总应该是怀揣着希望的,尤其是我这样命烂的人。”

“希望,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它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想当狗,所以但凡有一丝活成人的可能,我都会牢牢抓住。”

火光在阿水的面容上暂留,她眸色微动,似起了涟漪。

“既然如此,为何你又要磨刀?”

闻潮生低头加柴,将柴薪送入火中的动作干脆又决绝。

“三年风霜,我身上其实得了好多病,不过是借着年轻,咬牙硬挺过来,再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

“三年之约将至,若他毁约……我便用这把刀跟他拼命。”

“烂命换条好命,不亏。”

言及此处,他与阿水对视,瞳孔中的火焰明亮又旺盛。

闻潮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一字一句道:

“我像条野狗一样在这里活了三年。”

“死前,我要做个人。”


闻潮生最后那几字,像是利剑一样往人胸膛里扎,阿水抿了抿嘴,竟晃神许久,后来她不再与闻潮生对视了,偏头看着外头的风雪,瞳孔中映出无数疾风中奔走的雪花,说道:

“苦海县富饶,身为地方父母官,眼里却容不下一个流民,的确可恨。”

闻潮生拾起地上两根枯枝,夹起一只熟透了的蛙,慢慢吃起来。

蛙肉细嫩,入嘴后虽无佐料,却成了这雪夜中最为鲜美的食物。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苦海县……富饶……”

他声音含糊不清。

“真正富饶的……怕是只有县令刘金时一人吧。”

“要说那些平民百姓,好多也穷得快过不下去,曾在城西住的张猎户,十几年前是苦海县名头最响亮的猎人,单人擒虎,呵,好风光啊,多少人一辈子不敢做,甚至不敢想……而如今,这样风光的人竟也沦落到和我一样吃泥泞中的青蛙。”

阿水眼睛深处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光,语气带着一抹急促:

“不对啊,苦海县里明明风调雨顺,治安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

闻潮生细细嚼碎了蛙骨,吞咽下去。

“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阿水张嘴,但又忽地顿住,沉默片刻后只说道:

“一个朋友。”

闻潮生笑起来,笑罢后道:

“那你日后得离这个朋友远些。”

“满嘴谎话,哪天你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阿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闻潮生吃完了锅里的两只蛙,他起身走到了破庙外,用堆积在台阶上的雪洗洗手。

“给你留只煲汤,我先回了。”

阿水想到了什么,顺口问道:

“那条黑狗身上的破衣服是你做的?”

闻潮生头也不回,声音渐行渐远:

“当年是狗爷带我来的这里,它救了我的命,我不能看着它冻死在这雪里。”

“这番缘分算起来,你也是狗爷救的。”

阿水注视着闻潮生的黑色背影穿过了茫茫飞雪,消失于夜幕深处,她发了会儿呆,又给自己盛上一碗汤,慢慢喝了起来……



翌日,飞雪未停,闻潮生靠着老猎户留下的被褥又熬过一夜,他早早离开了树屋,准备又去沟渠旁碰运气。

今日再度路过那座小石桥时,闻潮生竟在那里看见一黑影,走近后发现是老猎户。

老猎户身披白霜,看样子已经站在石桥上等待了有一会儿,身上还带着一些常见的挖掘工具。

四目相对时,闻潮生开口道:

“糜姨昨夜吃了没异常吧?”

老猎户模糊地「嗯」了一声,看着闻潮生,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开口。

后者见老猎户这模样,已经全都明白了。

老猎户这是打算跟他一起去挖青蛙,可对方实在开不了这口,觉得丢人。

张猎户在苦海县的同行里算是第一流,风光了大半辈子,战绩斐然,不少同行后辈都将他视为目标与榜样,可如今,他居然沦落到了要跟一名流民请教如何抓青蛙吃。

这种行径,无异于将自己过往几十年建立的骄傲和尊严都弃之于地。

张猎户是个要强的人,这一点闻潮生从不怀疑。

唯一能让他妥协的,只有那名陪伴他大半生的妻子。

“今日有雪,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这玩意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

“我以前经常连续两三天找不到青蛙吃,但如果我们是两个人,状况兴许会好些。”

闻潮生带着沉默的张猎户去寻找青蛙,并将寻找青蛙的经验和精髓讲给他听。

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名嗅觉敏锐的猎人。

虽然他老了,可有些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失去的。

在老猎户的帮助下,二人今日搜索范围直接扩大了三倍,效率提升,也勉强挖出了十二只蛙。

他们的运气虽然没昨日那么好,但收获更多。

日落西山之时,张猎户那布满风霜褶皱的黝黑面容上,难得有了一种矍铄之感,他仔细数了数蛇皮袋子里的青蛙,一遍又一遍,连续数了三遍,最后拿出了一半给闻潮生,后者却只要了四只。

实际上他今天只找到了三只,剩下的,都是张猎户挖出来的。

闻潮生不知道这是否和钓鱼一样存在什么新手保护机制,又或者张猎户不愧为几十年的老猎人,确实手法与眼力劲自己比不得,最后他到底没收张猎户强推过来的两只蛙,只是叮嘱张猎户省着点吃,因为不一定每天都能挖的到,不吃的蛙得记得埋雪地里,它们一旦暖和了,就会从冬眠中醒来。

分别后,闻潮生又回到了破庙里。

今日阿水不在了,不知是离开了,还是去了县城中,她走后,这残破庙宇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冷清,闻潮生松口气,如同往常用青蛙熬了一锅汤。

其间他去破庙的角落里检查了一下,那把被磨得锃亮的柴刀仍旧被存放于那里。

吃过青蛙之后,闻潮生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对着庙外飞雪自言自语道:

“快过年了。”

千年前,此方世界本来只有一朝,后随春秋元帝驾崩,天下分裂四国,为南齐、北燕、东赵、西陈。

为图统一,四国间连年征战,互不服气。

直至五百余年前,各国天人境的修士联合出手,终于平息战乱,四国之王签订盟约,共定年号「永安」。

如此,战事方才休息。

不过,闻潮生有时觉得,也许他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活得会比现在更有尊严些。

吃完后,他回了树屋。

此后四天,他都没看见阿水。

闻潮生觉得这是好事,这证明了要么阿水找到了自己的爹妈,要么她离开了这里,总之,她离开了,麻烦也就离开了,自己更不用将仅有的珍贵食物分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女人。

跨年的那夜,风雪格外大,也格外冷,闻潮生只因为暂留县城外,去听那几声过年庆祝的鞭炮声,便险些在回来的路上冻死。

回破庙生火时,他的腿不受控制,一个劲儿地哆嗦,喝了三碗热汤才终于缓过劲来。

暖和后,闻潮生背靠石像休息,脑中开始预演下月去寻县令刘金时要身份时,倘若对方不给,他要怎么才能结果对方。

那刀是横着砍还是竖着砍,砍两刀还是砍三刀,砍脖子还是砍肚皮……这些都是要提前想好的事,闻潮生虽然没杀过人,但也晓得生死乃瞬息之间,刘金时身旁绝对不缺献媚的走狗,自己稍一犹豫,机会或许便错过了。

他想得极为出神,甚至没注意到身后风雪中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才终于将他拉回了现实。

“潮生哥,在不?”

闻潮生回头,见一穿着红色茸装,裹着一层羊皮毯的娇小女孩站在庙口,她抿着嘴,清秀的小脸被疾风飞雪吹得煞白,见到闻潮生后,女孩眸子一亮,随后咧嘴笑了起来,立刻小跑到了石像后的火堆旁坐下。

裹着的羊皮毯一铺开,落了一地雪花,但很快又在火光的映射中融于无形。

“今天过年,你来这儿做什么?”

闻潮生盯着火堆对面的女孩,讶异道。

女孩儿将一个食篮放在了闻潮生面前,搓了搓冰冷的小手,脸上挂着些胆小与青涩,低声道:

“对呀,今天过年了,妈妈让大家休息,还亲自掏钱请我和姐姐们吃了红烧肉,我偷偷装了点走……”

她看着闻潮生那双闪烁着焰火的眸子,忽然好生紧张,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小脸上被活活憋出了一抹红润,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瞥向一旁,摊开白白嫩嫩的双手,对着食篮道:

“反正……请你吃。”


苦海县中,有一鸳鸯楼,是县城里唯二的烟花巷柳之地,开在县城之东,除了为县中贵人们提供特殊服务之外,亦有佳肴美酒,说书人常去那里说书,一些自诩才子的读书人也会去那里吟诗作对。

哪怕嘴里吐出的狗屁不是,但只要抬手挥挥碎银或是几串铜钱,便能引得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莺笑阵阵,拍手叫好。

除去这些外,鸳鸯楼还有一处特别。

——此地有一名琴师。

这世界通晓音律之人不算罕见,只是苦海县地处齐国南部边陲,这里土质贫瘠,路况也不太好,再者通往富饶城镇之路要绕过许多山头,常有流民悍匪盘踞,劫掠路人,所以除了商队外,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

如此,那名琴师便显得弥足珍贵,为这浩荡王恩难以眷顾之地增添了一份独特的享受。

而司小红,便是那名琴师。

她幼时父母因大旱而亡,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被鸳鸯楼的楼主宋尘楠带回去抚养,本来只是留在后院烧柴做饭,可宋尘楠后来无意中发现司小红似乎天生通音律,又见她可怜勤劳,便自费买了一把劣质的古琴与她作礼。

此后,司小红每每干完了活,便时常把玩古琴,虽无明师,却自己摸索出了门道,不过三五年光阴,便成了这荒野郊县的唯一一名琴师。

她今年恰好十六,与闻潮生相识则是一场意外。

两月前,县令刘金时五十大寿,西城紫兰坊与东城鸳鸯楼皆要为刘金时祝寿,这个在刘金时面前表现的机会,谁也不想放过,极有可能影响未来财运,两方为此都是紧张筹备,头疼不已。

司小红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想要创出一首新曲,却在巨大的压力下心烦意乱,越练越急。

压力催得她整夜无法入眠,可她是县城中唯一一名琴师,除她之外,苦海县无人再通音律,她心中苦闷焦躁无法与旁人诉听,只能在一个艳阳天里,独自抱着古琴来到了县城南边的郊外,欲借山水来让自己静心沉气。

便在那时,她遇到了砍柴的闻潮生。

闻潮生通音律吗?

不通。

可闻潮生穿越之前,耳濡目染,听过了太多乐曲,悲伤的,欢快的,激情的,安静的……

那些曲子,统统印刻在了他的脑海。

得知了司小红的烦恼之后,他便根据司小红的叙述,将一些欢快轻扬的调子哼给了司小红,后者熟悉后,再用古琴编改。

后来,这首曲子成功帮助司小红与鸳鸯楼平稳度过了刘金时的寿宴,也让司小红在寿宴上狠狠风光了一把。

如今这碗红烧肉踏雪而来,是司小红为了答谢两月前他教给她的曲子。

望着少女那紧张的模样,闻潮生打开食篮,里面的红烧肉早已冷硬。

但这不是问题,只需要放在锅里蒸一下就好。

蒸肉时,闻潮生对少女问道:

“县城里的人都在放烟花吗?”

司小红点头:

“嗯,今天过年,鸳鸯楼打烊了,县城里的贵人们请人做了很多烟花,围在莲藕池,县太爷也到了,热闹得很!”

“火一点,天上的黑就炸成了无数星星!”

言罢,她望着出神的闻潮生,提议道:

“外面风雪大,而且正值过年,那些衙役早逃班了,潮生哥如果想看,咱们待会儿可以溜进去看看,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她知道闻潮生的部分情况,县内街头时而有些关于他的流言,上次在县外讨论曲子时,闻潮生也跟她聊过一点。

但闻潮生没有回应司小红,而是问道:

“小红,要不要再吃点?”

司小红摆了摆手:

“不了潮生哥,我今夜吃的可饱了。”

她说着,看向锅里煮着的那几只蛙,有些好奇地凑向前闻了闻,小巧的鼻子微皱,‘咦’了一声:

“……上次听鸳鸯楼里的姐姐说,那些埋在泥坑里的青蛙味道还不错,没想到是真的。”

闻潮生脸上有些意外:

“县城里还有人吃这个?”

司小红那张秀气的小脸在火光下渐渐恢复了温暖的红润。

“一般人是不吃的,但那个姐姐喜欢下厨,还喜欢做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先前炸了十几条捉来的红蜈蚣蘸酱吃,可给姐妹们吓坏了。”

闻潮生闻言失笑。

肉蒸好后,他当着司小红的面,将里面的红烧肉与米饭吃了个干净,完事又盛上一碗热汤,咕噜咕噜下肚。

第一次吃这么饱,闻潮生甚至有些不适应,待到四肢百骸全都暖和起来后,他对着火堆对面的司小红道:

“时候不早了,小红,回县城吧。”

司小红应了声。

他没急着吃锅里的蛙,走时,往下头又新添了些柴,确保这火堆短时间内不会熄灭,接着他便提着司小红带来的食篮,和重新裹着羊毛毯的司小红一同进入了大雪中。

风雪疾驰,二人很快便成了两个雪人,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星光下摇摇晃晃,踩着深雪前行,咯吱作响。

破庙距离县城不远,也就一里路,近些了,能看见远方天穹上炸开的璀璨烟花,能听到响彻在天穹的掌声。

司小红兴奋地呼了一声,伸出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拍了拍闻潮生的后背,想示意他去看远方天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转瞬即逝的星点。

可她脚下却没踩稳,闻潮生刚转身,她就扑在了地面上,抬头时,那张小脸上顿时密密麻麻覆了一层雪,像只幽灵。

幸在雪深,她没摔伤。

闻潮生慢慢弯下腰,艰难把司小红从雪坑里拖起来,又帮她把沾满了白雪的羊皮毯重新裹在身上。

姑娘这回不说话了,撇着嘴,一直谨慎小心地看着脚下。

到了县城外,那里果真没守卫。

城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司小红指着那儿,转身对着闻潮生笑道:

“看,他们都走了!”

闻潮生对此没有回应,而是将手里的食篮递还给了她,叮嘱道:

“雪大,快些回去吧。”

司小红笑容一怔,望着被雪覆了满身的闻潮生,问道:

“潮生哥,你不去看看烟花么?”

闻潮生回道:

“不去。”

司小红:

“那你还……”

闻潮生:

“雪大,送你。”

言罢,他对着司小红挥挥手,转身便往回赶,头也不回。

一来一去,他的腿脚冷得几乎快要失去感觉,这是很严重的事,皮肤被冻伤还勉强能恢复,若是再往里出了问题,落得个半身不遂都有可能。

赏烟花?

呵。

再大的热闹,与他这个流民又有何干?

他这双腿得留着,若是能成齐国人,未来不可或缺。

若是不能,杀县令刘金时……亦用得着。

司小红站在县城门口,身上披着羊皮毯,远远望着闻潮生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抿唇看了很久。

朦胧的白遮蔽了她的视线,司小红站那儿,早望不见远处人影了,却还不肯走,最后在不可抵御的寒冷的逼迫下,才终于低头跺了跺脚,转身朝着县城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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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叫小红?”

“因为妈妈讲,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但我是个女孩子,名也不能取得太贱了,得给我留点脸面。”



“潮生哥,你真的……是别国的奸细?”

“谁说的?”

“街坊流言,听说是从县衙里面传出来的。”

“那你觉得,我是哪国的奸细?”

“我觉得……你不像奸细。”

“为什么?”

“因为潮生哥你要是奸细,刘金时肯定巴不得把你抓起来!”

“哈哈,有道理,说的有道理。”



“哦对了,小红,以后在其他人面前,不要说‘刘金时’三个字,别人叫县太爷,你也得叫县太爷。”

“嗯……潮生哥,刚才那个调调,你可以再哼一遍吗?”



破庙中,闻潮生盯着沸腾的锅内,水中出现了先前他与司小红坐在小石桥上的场景。

他看得出神。

在闻潮生为数不多的轻松惬意的回忆中,司小红是忽然砸入水面的那颗石头。

迅速且意外。

与司小红相处时,闻潮生能暂时忘却一些沉重的、现实的东西。

今夜要比往常更冷,可闻潮生偏生在破庙里多留了半个时辰,直到锅里的雪水烧干,直到火堆中柴薪灰飞烟灭,他才终于用两根枯枝,夹起了锅里快要被煮烂的青蛙,一点一点吃掉。

这半个时辰的回忆,是他对司小红独有的优待。

不是为了那碗红烧肉,也不是为了两月前的琴声。

而是姑娘那双清亮眸子里映出的,是人的影子。

被司小红注视的时候,他总能在对方的眸子里找到一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

那是他本来的模样。

于是,吃掉了蛙后,闻潮生又开始磨刀了。

在最冷的雪夜里磨刀。

“时候不多了,像个人一样的死去。”

闻潮生对自己说着。

刀锋与磨刀石划过时,带出的寒冷随声音浸入骨髓。

他浑身都在抖,唯独磨刀的手不抖。

这刀磨得有多么锋利,闻潮生的心里也就多么不相信刘金时。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因为他死过一次,死过一次的人,就会更怕死。

可这三年,闻潮生好似一直都在为赴死做准备。

不知过去多久,庙外飘来了飞雪一片,惊扰了磨刀的闻潮生。

他抬头时,看见了一个浑身裹在黑衣内的人站在庙口。

对方单手持剑,目寒如冰,身上散发的气息,让闻潮生动弹不得。

过去三年,闻潮生从来没有遇到过江湖中的武者,也不知道那些家伙到底多可怕,心想着大约和一些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差不多,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黑衣人,让闻潮生忽然意识到,他想差了。

眼前这黑衣人光是站在那里,随眼神袭来的气势便压得他喘不过气。

闻潮生丝毫不怀疑,对方要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苦海镇?

“小子,跟你打听个人……”

黑衣人开口,是一个沙哑的男声。

“最近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瓜子脸,有些瘦,高八尺左右,身上应该有不少刀兵留下的伤痕……”

这个世界,一尺约合前世计量二十到二十二厘米,八尺高,大约一米六到一米八,正与阿水的身高匹配,再加上黑衣人后面那一句,让闻潮生基本锁定了眼前这人就是来找阿水的。

“前几天来过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问她什么也不说,后来自己走了。”

闻潮生没有完全隐瞒,但也没有和盘托出。

对方显然是来找麻烦的,他不能表现得和阿水有所交集,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黑衣人听到后,又问道:

“她朝着哪个方向走的?”

闻潮生想了想:

“她走的时候我不在,但如果照你所说她伤得很重,要么去县城里疗伤,要么从哪儿摸来一匹快马,顺着荒原往东边儿的赵国去。”

“不过今年齐国这飞雪来得太急了,荒原上铺一层,厚到能没住人的膝盖,她去赵国的可能太小,哪怕她熬得住,马也熬不住。”

黑衣人目光凛冽,嘴上不言,持剑的那只手的拇指已经拨开了剑鞘。

那声音虽轻,可不太好听。

闻潮生握紧了磨得锋利的柴刀,抬眸看向黑衣人,道:

“你要杀我?”

黑衣人没有避讳:

“灭个口。”

闻潮生呼吸略微急促,问道:

“没得商量了?”

黑衣人剑锋出鞘三分,上面闪烁的寒光将庙外飞雪的刺骨带了进来。

“一般来说,人跟人才有商量的余地。”

“你活成这样,不如县城里的猫狗,我是你,早羞愧得自杀了,商量这个词,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闻潮生握着柴刀,双目紧盯着黑衣人,竟无丝毫畏惧:

“那你来。”

见到闻潮生居然敢持刀对着他,黑衣人的眼神又冷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好似受到了侮辱,出手时不再迟疑,甚至格外狠辣。

第一剑,直奔闻潮生持刀的胳膊。

他要让闻潮生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然后让他带着恐惧和悔恨死去。

黑衣人的剑是格外的快,闻潮生能看见秋天鸟儿振翅时身上的绒羽,却看不清黑衣人挥出的剑。

但闻潮生还是凭着本能出刀了。

他没打算活,他就是要在死之前砍一刀。

倾尽勇气的一刀,不留余地的一刀。

在被死亡包裹的瞬息之间,闻潮生竟然笑了起来,被磨得锃亮的柴刀刀锋上映出他一半的侧脸,映出了困兽才拥有的勇气。

这一击,明明剑快,明明刀慢。

可黑衣人的剑没有砍中闻潮生,闻潮生的刀却成功地砍在了黑衣人的手臂上。

刀锋上交映的火光似乎成了真实,烧得伤口滚烫,黑衣人瞪大眼,疼痛弥漫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混合着鲜血的喷涌落地。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忽然朝着身后看去!

一个浑身被大雪覆盖的瘸腿女人站在那里,站在了茫茫然的朦胧中,静静凝视着他。

方才,是一粒弹出的雪球破开劲风暴雪,后发先至,命中了他出剑的胳膊,让他本该斩中闻潮生的一剑,斩在了空气上。

“……”

黑衣人没说话,身后已经劈来了第二刀。

还是闻潮生那毫无章法的刀。

黑衣人虽未向后看,但身子已经做出了闪避。

雪中的瘸腿女人弹出了第二颗雪球。

咻——

雪球命中了黑衣人的腿,让他的动作一滞。

便是这短暂的一滞,让闻潮生挥出的刀砍中了黑衣人的脖颈,热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黑衣人死死瞪着眼,片刻后,身子便软倒在地。

闻潮生这一刀下刀极狠,黑衣人的护体罡气被雪球击破,血肉之躯的脖颈哪里扛得住如此搏命的一刀?

他的头被斜着劈开一大半,剩一层皮肉连着,躯体倒在地上后,眸中光彩快速冷却。

最后,瞳孔中只剩下了火堆上烁动的火苗。

闻潮生浑身是血,身体软倒在地,半跪在黑衣人的尸体面前,大口喘息着,持刀的手也疯狂抖动。

阿水进入了破庙,抖落一身雪,来到了闻潮生面前,问道:

“还有气力没?”

闻潮生喘着粗气,道:

“做什么?”

阿水指着黑衣人的尸体:

“你杀的人,你埋。”

闻潮生没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背靠着石像底座,声音打抖,不知是冷,还是杀完人后的后遗症。

“他是来找你的,我果然不该救你,差点死了。”

阿水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果然应该救我,若你没救我,你就真的死了。”

闻潮生沉默着,只顾着喘息,没法反驳阿水的话。

“刚才是你在帮我,对吧?”

“这家伙真是蠢得离谱,你这么厉害,他怎么敢来找你的。”

阿水蹲在黑衣人的尸体上摸索,从他的腰间摸出了一枚特殊的玉佩,上面系着黑绳,玉佩上有一条河流的花纹,做工十分精致,背后刻有‘忘川’二字。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

阿水平静开口。

“而且,我的头很值钱,超乎你想象的值钱。”

闻潮生闻言一怔,随后道:

“因为什么?”

阿水与他对视,眸光深处闪过一抹悲悯和森冷:

“因为我的姓。”

闻潮生道:

“一个姓,能有这么值钱?”

阿水将玉佩取走,放在了自己那件单薄的破衣兜里。

“可这个姓,烧了七天七夜都没烧干净。”

“你说……它值钱不值钱?”


闻潮生眸子盯着地面上已经凝固的鲜血出神,嘴上道:

“这回好,唯一能生火做饭的地方没了。”

“杀了人,他的同伙只怕很快就能查到我的头上。”

阿水说道:

“趁热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闻潮生拨开衣领,里头全是些碎布干草。

“埋不了,外头那风雪,我出去待上半个时辰就得死。”

“雪不停,这尸体就得一直放这儿。”

顿了顿,他自嘲似的笑道:

“好消息是,他不会臭。”

阿水看着地上的尸体,眉头皱了皱,对着闻潮生道:

“刀给我。”

闻潮生直接将手里的刀扔给了阿水,后者稳稳接住,一手提刀,一手拖着黑衣人的尸体入了茫茫风雪。

约莫一刻钟后,阿水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破庙,闻潮生还在那里没走,他将庙外堆积的雪弄进庙里,一点点清理着地面上的血渍。

闻潮生偏头看着她道:

“你把他埋了?”

阿水回道:

“没埋,我把渠冰凿开,把他剁碎,扔进了沟里。”

她将刀还给了闻潮生,上面的血渍已经清洗干净,崭新如初。

“以后你还可以随时来,我会在破庙住一段时间。”

闻潮生擦拭地面血渍的动作停顿,抬头看向阿水:

“下月初三,我要最后一次去找刘金时,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不会再回这里了。”

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成了,日后他就可以住在县里。

不成,他和刘金时都死。

阿水对此没有回应,闻潮生也不再继续擦血,对方已经摆明了要直面这烂摊子,留不留痕便无所谓了。

走之前,他问阿水道:

“对了,这几天你不在,去找爹妈了吧,找着了吗?”

阿水拿着一根柴,拨弄着火堆,沉默了好久,答非所问道:

“明日正午你来庙里,我请你喝酒。”

说着,她偏头看向闻潮生:

“来不来?”

闻潮生和她对视了一眼,片刻后道:

“来。”

他回了树屋,裹上了那床破旧的棉褥,手还在颤抖个不停。

两世为人,这是他第一次杀死同类。

虽是为了自保,可刀锋划过皮肉时,那惊心动魄的触感却让闻潮生感到热血沸腾,也让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界,想要保护好自己,手里的刀要远比律法来得更加真实有效。

一夜过去,闻潮生翌日清晨和老猎户去挖出了四只青蛙,自己一只未拿,只说昨日的食物没吃完,老猎户见着闻潮生离开,叫住了他,闻潮生回头时,他道:

“我在青田那房子里有火炕,家里老婆子说如果你熬不住,可以过来住。”

闻潮生点点头,跟他相谢,老猎户又说道:

“刘金时那人不太行……有些话信不得,更当不得真。”

闻潮生沉默稍许,回道:

“知道了老张。”

他头也不回,张猎户盯着他的背影,沧桑的眸子里格外复杂,脸上褶皱更深,最终也只是叹息了一声,回青田木屋去了。

站在门前抖了一身雪,他这才推门而入,躺在床褥上的老妇人糜芳对着他道:

“老张啊,潮生没跟你一同回来吗?”

张猎户将干净的雪水舀在锅里化开,声音闷得慌:

“他不来。”

糜芳怔了一下,随后喃喃道:

“这娃……这么大的雪,他就靠着一床破被子,住树屋哪里熬得住啊!”

“哎,算算日子,快初三了。”

张猎户握着勺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他转头盯着自己妻子,糜芳被他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道:

“老张,你看我做啥?”

张猎户回神,收敛了目光,没敢把话讲出来。

今日正午与闻潮生分别的时候,张猎户嗅到了闻潮生身上的杀气,他觉得闻潮生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

而在他对闻潮生说出那句提醒之后,闻潮生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

张猎户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月初三,若是刘金时没有履行诺言,兴许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可他没将这担忧告诉自己的妻子。

糜芳身子不好,心里总归是少一事胜过多一事。

“下午走之前我熬点粥,你在房间看一下火,别太大了,会烧干锅。”

他对着自己的妻子叮嘱道。



破庙内,闻潮生履约而至,阿水果真弄来了两坛酒,她自己开了一坛,像是已经喝了一会儿,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多了些凌厉。

见到了闻潮生,她招呼道:

“能喝酒吗?”

闻潮生盘腿坐在她对面,无所谓道:

“反正都快死了,什么不能喝?”

他揭开了酒坛坛封,一股沾着桂花香气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口齿生津。

“这酒只怕不便宜,你从哪儿偷来的?”

闻潮生随口一问,阿水伸出那根纤细的手指,眸子微醺,指着自己认真道:

“闻潮生啊闻潮生,你是有多看不起我?”

“偷?”

“我是正大光明,大摇大摆地……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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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潮生拿着阿水摸来的一片瓦,上面还能见到雪水洗过的痕迹,他往瓦片里倒了些酒,一口饮下,冰冷的胸腹像是被烈刀剖开,他低沉呼出一口气,对着阿水责备道:

“你说你,武功那么厉害,能搞来两坛酒,就不能再搞两只碗?”

阿水身子前倾,手指轻轻在面前画个圈,神神秘秘道:

“晓得这酒是谁的吗?”

闻潮生摇头。

“晓不得。”

三年来,他进入县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唯一稍微了解的就是县令刘金时的县衙。

阿水端着瓦片,仰头饮一口酒,啧嘴道:

“这酒是七爷的。”

闻潮生为她斟酒,问道:

“七爷又是谁?”

阿水:

“县城西的地头蛇,山羊胡,鹰钩鼻,手下有几个修行过的武者,练得不赖。”

“这些家伙平日里没少欺负百姓,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混江湖的,却各个都抠搜的不行,我问他们讨点酒喝,一个不肯。”

“气人!”

“于是我就砸了他的堂口,折了他的兵器,扯了他的山羊胡!”

她唇间喷吐出淡淡的酒气,言谈举止间有些寻常女子没有的狂放。

“痛快!”

闻潮生赞道。

阿水又灌了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后来我揪住他脖领,问他要命要酒,他说他要命。”

“这老家伙怕吃我一拳受不住,又送了我一匹马,一辆车,我装着酒便回来了。”

闻潮生闻言,端酒的手一顿。

“你刚才说,他送了你一辆马车?”

阿水点头:

“对。”

闻潮生讶异道:

“我来时,没见着马车啊!”

阿水揭开了一旁破锅上的木盖子,肉香随着沸腾的滚水溢出,夹杂着一股子马肉独有的腥臊味。

“先煮一只腿,其他的,埋在庙后雪里,随吃随取。”

闻潮生盯着锅里的马肉,嘴角一抽。

在苦海县,马可不算便宜,一般调教好点的货马,得二两银子起步。

可以说,马的可食用价值要远远小于本身的价值。

阿水这女人……居然说宰就宰了。

“那,马车呢?”

他又问道。

阿水随手指了指庙旁的那些新添的柴薪。

“拆了。”

“马车煮马肉,原汁原味。”

闻潮生:“……”

阿水用两根枯枝作筷,捞起了一片马肉,吹了两下便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那些酒碗被堂口的人喝过,我嫌脏,就没拿。”

“要我说……这么冷的天,有酒喝,有肉吃就不错了,别那么贪。”

她说着,盯着眼神怪异的闻潮生,又道:

“嘿,你这眼神,莫不是觉得那马能卖出去换银子吧?”

闻潮生被她一点,好像懂了点,但又没有完全懂。

阿水举酒到他面前:

“喝。”

闻潮生跟她碰杯,又闷了一大口,呛得猛烈咳嗽起来,胸腹处暖和了一大片,额头竟也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好酒。”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

阿水放下盛酒的瓦片,自顾自地捞肉吃。

“你不懂这些地头蛇的规矩,马是七爷的马,上头被烙了痕,别人不能乱碰,碰了马,就是碰了七爷兜里的财。”

“我转手卖给其他马贩子,前腿走,后腿七爷就能带人把马抢回来。”

“卖马,就是害人。”

闻潮生有些不理解:

“县城里还有土匪?”

阿水纠正他道:

“不是土匪,是官匪。”

“刘金时穿着官服,不敢明着违背齐国王法,但总有些脏活,需要人来做。”

闻潮生听完,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她:

“你不是苦海县的人,怎么会对这些知晓得这么清楚?”

阿水嘲笑一声,一口吞下了马肉。

“江湖,到哪儿都一个鸟样。”

闻潮生盯着阿水,目光明澈如水。

“不,不对。”

“阿水,你见过刘金时了,对吧?”

阿水吃肉的动作短暂停顿了一下,便是这霎那间的停顿,侧面印证了闻潮生的话。

她抬眸,用一种犀利的眼神打量闻潮生,嘴里啧啧道:

“闻潮生……”

“我以前不信命的,见到你后,我开始有点信了。”

闻潮生不明白:

“什么意思?”

阿水竟给他的酒碗里夹了一片马肉,道:

“你这么聪明的人,若非命运作弄,绝对不会混成现在这副模样。”

闻潮生连续干了几口烈的,眼前出现了重影,他似乎对于自己悲惨的现状没什么怨言,而是对着阿水问道:

“还是昨天那个问题,你找到你的父母了么?”

阿水抿了一下嘴,桂花酒的香挂在唇瓣,酒气却变成了瘆人的杀气:

“死了。”

“五年前,苦海县发了一场洪水,他们被洪水冲走,至今没找着尸体。”

闻潮生感受到了阿水眸子里的杀气,问道:

“怎么,有隐情?”

“难道不是天灾,是人祸?”

阿水张了张嘴,双唇颤抖了一下,却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她闷了口酒,说道:

“天灾亦或是人祸,已经无法再追究了。”

“我想知道的,是明明我的父母已经死在了五年前,可为什么这五年来我一直收到了他们的来信,还一直说……他们一切安好。”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中生生挤出来的。

闻潮生盯着她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给她的瓦片上倒了酒。

阿水喝完又道:

“刘金时说给他点时间,他会给我一个交代……这月初三,我随你一同去见他。”

闻潮生犹豫了一下,说道:

“不怕他骗你?”

阿水视线微移,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一字一顿道:

“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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