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蚩尤秦艽的其他类型小说《万妖城 全集》,由网络作家“摩羯大鱼”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囚龙(一)无垠荒野,青山一发。山谷深处有个水潭。它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四周少见其他生灵,偶然从天空掠过几只飞鸟,或是跑过一只狐狸,好奇打量它一阵,走时在它尾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唯有一只误闯入的蝴蝶常来,轻盈的翅,美丽妖冶的蓝色,飞翔的时候,翅膀末梢的尾突会在空中拖出两道绚丽的银线。因着这只蝴蝶,它脑中关于“美好”这两个字有了具体意义。它跟这只蝴蝶成了朋友。每当蝴蝶来时,它都高兴地翘起尾巴,让蝴蝶可以顺着尾巴光亮的鳞片滑到脊背,蝴蝶最终会伫立在它头上的角尖儿,忽闪着翅膀,静静与它对视。直到它呆呆地沉入水里。时光长寂,无人知晓这荒野深山寒潭里有秘密。年轻人来的时候,它正趴在潭边的岩石上晒太阳,四肢平摊,尾巴一晃一晃,无比惬意。“请问……...
《万妖城 全集》精彩片段
囚龙(一)
无垠荒野,青山一发。
山谷深处有个水潭。
它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四周少见其他生灵,偶然从天空掠过几只飞鸟,或是跑过一只狐狸,好奇打量它一阵,走时在它尾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唯有一只误闯入的蝴蝶常来,轻盈的翅,美丽妖冶的蓝色,飞翔的时候,翅膀末梢的尾突会在空中拖出两道绚丽的银线。
因着这只蝴蝶,它脑中关于“美好”这两个字有了具体意义。
它跟这只蝴蝶成了朋友。
每当蝴蝶来时,它都高兴地翘起尾巴,让蝴蝶可以顺着尾巴光亮的鳞片滑到脊背,蝴蝶最终会伫立在它头上的角尖儿,忽闪着翅膀,静静与它对视。
直到它呆呆地沉入水里。
时光长寂,无人知晓这荒野深山寒潭里有秘密。
年轻人来的时候,它正趴在潭边的岩石上晒太阳,四肢平摊,尾巴一晃一晃,无比惬意。
“请问……”
有人!
它倏然跃入水潭,鼓起眼睛吐泡泡,一动也不敢动。
“……”年轻人觉得好笑,蹲下来,伸手戳戳它的尾巴。
它犹如惊弓之鸟,连忙将自己的尾巴也折进水里,如此一来头却探出水面,被年轻人一把攥住角。
它大惊,“别咬我!我这个品种的鱼不好吃的。”
两只琉璃般纯净的大眼写满慌张失措和贪生怕死。
它不知自己是龙。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呵,有趣。”
“我不吃你,”年轻人朝它勾勾手指,“上来。”
它愣一愣,慢慢爬上岸。
一离了水,便自动长出手脚,脑袋。除却身后一根尾巴和头上两只角,俨然一个人类小孩子。
他赤着小身子站在他面前,仰起头好奇打量年轻人。
“原来已经会化人了啊,”年轻人摸摸他的头,“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名字是什么?”
“名字么,是一个符号一个记忆,一个人只有有了名字,才能被人认识,被人记住。”
“有了名字,蝴蝶也会记住我吗?”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点头道:“自然。”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小龙又问。
年轻人道:“我叫蚩尤,来自九黎。”
“蚩、尤。”小龙捧着脸,向往道:“你的名字真好听,我也想要个名字。”
“好,”蚩尤道:“你姓秦,我在这荒野中遇到的你,便取‘艽’字做你的名。”
“我为何要姓秦?”
“因为这是我一个兄弟的姓,他背叛了我,我想永远记住他。”
秦艽道:“什么是背叛?”
蚩尤褪下一身白衣,露出上半身道道见骨的伤口,稍微一动便流血不止,他指给秦艽,“这就是背叛。”
秦艽吓得后退一步,眼中沉浸痛苦,“那‘背叛’不好,我永远不要‘背叛’。”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揪着自己尾巴上浅显疤痕对蚩尤道:“我被狐狸咬过,流血是很痛的。”
蚩尤笑而不语,走入寒潭,“借你这里养养伤。”
他一进去便闭眼入定不动,秦艽进去绕着他游了两圈,百无聊赖地爬上岸,继续躺上石头翻来覆去晒太阳。
“我有名字了,等蝴蝶来了就告诉她,这样她就能永远记住我啦。”他慢慢想着,不小心睡了过去,自然不会知道,水潭上空被蚩尤设了结界,蝴蝶飞不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秦艽被一阵奇怪的响动吵醒,睁开眼看见蚩尤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岸边,他朝旁边的空地上伸手,随便画了几个圈儿,地上拔地而起一座草屋。
小龙瞪大了眼睛,“哇——”
蚩尤回头看着他,“这是法术,你想学吗?”
“可是我学来无用,”小龙踌躇道:“我不用住房子,我住水潭就可以啦。”
“法术可不止于此,学会了法术,可以保护自己,狐狸不敢来咬你,还可以用来保护你喜欢的人。”
“什么是喜欢?”
蚩尤看着他,慢慢蹲下来与他平视,手贴上他小小胸膛。
小龙紧张兮兮地瞪着他。
他在他头上落下一个亲吻,“感受到了吗?记住这一刻心跳的感觉,这就是喜欢。”
小龙愣了许久,忽然垫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喜欢你。”
蚩尤轻轻笑道:“我可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小龙赶忙道:“我很听话。”
“真的吗?”
“真的!”
“那好。”他随手化了柄匕首给他,“跟我来。”
他带他找到狐狸窝,一只刚生产不久的狐狸并一窝狐崽贴着石壁瑟瑟发抖。
蚩尤指着母狐道:“它曾经使你受伤流血是吗?用你手中的武器杀了它。”
狐狸发出低低哀鸣。
“可是,”小龙犹豫道:“可是我已经不痛了。”
“懦弱,不痛了就代表可以把过去放下了吗?你忘记了疤痕还留在你身上。”蚩尤握着他的手,指引他一步步走向母狐,“记住,你的世界里没有原谅二字,谁伤你半分,你便以十分偿还回来。”
话音落,鲜血四溅,温热腥臭的血液扑到秦艽脸上。
他闭着眼,几乎要埋进蚩尤怀里。
蚩尤并不满意,硬生生迫使他睁眼看余下的一窝小狐狸,“再教你一个道理,斩草要除根,你当着它们的面杀了它们母亲,别以为它们现下小记不住事情,难保以后长大了不找你报仇,所以为了省却不必要的麻烦,也杀了他们。”
“我……”
蚩尤嗤笑道:“是谁方才说喜欢我,又说自己听我话的?连我这点小小要求都办不到。”他甩袖走出洞外,“你自己看着办吧。”
秦艽没有跟出来。
蚩尤在洞外等了一会儿,听见里头传来几声低弱嘶鸣,最后归于岑寂。
秦艽拎着滴血的匕首,低着头走出来。
蚩尤这才满意微笑,抚着他头顶柔软的毛发,“乖,自明日起,我教你法术。”
冬来暑往不知几载。
宁静的夏日午后,树荫遮盖的寒潭之中,一个脑袋顶出水面打破了平静。
是一个精壮的青年人,起身那一刻,他随手从水中化一身衣衫,捋一把长及腰际的头发,利落绑在脑后,眉梢染带着阴鸷,嘴角含讥笑,拎着从谭底捉上来的几条鱼,大步朝不远处的草屋走去。
正是秦艽。
还没等敲门,蚩尤已从屋中走出来。
“你出来的正好,”秦艽跃跃欲试,“今日学什么?”
蚩尤看着已跟自己一样高的年轻人,摇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了。”
“那我可以去人间走走吗?”秦艽道。
蚩尤看着他,十分不能理解,“还没放弃寻找你的蝴蝶?”
秦艽点点头。自从他能化去龙角龙尾到处走动,这些年来已经走遍周围所有群山,那只来不及说再见的蝴蝶却仍旧不见踪影,“尽管你说蝴蝶生命短暂,至多活不过一个春秋,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的那只不一样。”
“正常,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几个错觉,”蚩尤道:“我曾经还以为我的兄弟永远不会背叛我。”
秦艽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道:“至少我不会背叛你。”
“谢谢。”
“所以我能去人间看看了吗?”
“不是我不让你去,”蚩尤负手而立,“而是人间太过险恶,你涉世未深,我怕你应付不来。”
秦艽不解,“如何险恶?”
蚩尤道:“人类面目狰狞丑陋,人心鄙薄,无知,贪婪,自私,排异,不容世上有吾等妖邪。”
秦艽半信半疑,“果真?”
“我的话你不信?”
秦艽立即道:“我信,你别蹙眉。”
“你要去也可以,”蚩尤化一条白绫,咬破手指滴血其上,画一道符,看着符光隐没,亲手替秦艽系于脑后,“此白绫可助你识别人类伪装,去了人间答应我不要摘下来。”
“好。”秦艽一口应下,为能去向人间有些兴奋。
而蚩尤与他面对面站着,笑看一点痕迹没入他眉心,再慢慢隐现出来,半红半黑。
白绫虽然覆着眼睛,但并不遮挡视线,秦艽一路下山,腾云走出很远,才慢慢有了人迹。
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这位小公子,你东西掉了。”
秦艽透过白绫望出去,是樵夫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挥斧头砍向自己。
秦艽后退一步,嫌恶挥刃,樵夫的头颅滚出老远,鲜血肆流一地。
樵夫死不瞑目,不明白为何只是提醒这位小公子捡个东西,也要丢了性命。
秦艽面无神情绕过他尸身继续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镇。
镇上恰逢庙会,人头攒动,有卖花姑娘兜售鲜花,摊贩叫卖糖人,年轻夫妻牵着孩童蹦蹦跳跳穿过人群,老妪拄着拐棍给自己的小孙子买糖葫芦……
看在秦艽眼里,是赤面罗刹女携若干狰狞食人花扑向自己,恶煞举着刀子,孩子脑袋分裂成两半,从中露出尖利獠牙和腥臭涎水……
他忽然觉得蚩尤用心良苦,不让他涉足人间是对的,原来人间是一片地狱。
他毫不犹豫化出一柄雪亮的长剑。
那一日,整个小镇上空阴云密集,哀鸿遍野,无数冤魂挣扎着逃窜云层,又被一股巨大的戾气拖曳回去,纷纷没入秦艽的眉心。
而秦艽站在尸体遍布的街道中央,双目渐渐赤红。
他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回去的时候,周身缠绕黑气,蚩尤立在寒潭边等他,见他眉心火焰似的印记黑的只剩下一点末稍。
他替他取下覆眼白绫,看印记隐没,才明知故问:“人间怎么样?”
秦艽摇摇头,“你说得对,我讨厌人间,讨厌凡人。”
人间邪恶遍布,假如他的蝴蝶去往了人间,怕是早已尸骨无存。
人类:狡狞,可怖,杀起来容易——这是秦艽对人间所有的认知。
“很好,我的孩子,”蚩尤修长洁白的手抵住他肩膀,“我还会招灵之术,你想要你的蝴蝶回来吗?”
秦艽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
蚩尤温和地笑了,“来,跟我走,杀够十万个人,我就为你结一个集灵阵,让你的蝴蝶回来。”
那是上时期洪荒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年,多年前叛出炎帝部落的魔头蚩尤回来了,带着一条戾气缠身、眼覆白绫的青龙。
青龙所过之处,尸骸遍野,无数亡灵惨死于龙爪之下,无一幸免。
炎黄两大人族部落首领结成联盟共扛蚩尤,而战场之上,蚩尤只需带上秦艽一人,足以龙御天下。
大地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秦艽每当厮杀一场,总会飞回到当初栖身的寒潭待一会儿,有时候他会抬起头看着蚩尤,目光呆滞,讷讷问:“我是谁?”
蚩尤安抚着他一日暴躁过一日的戾气,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面上还是微微笑着,“你叫秦艽,你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一把刀。”
“秦艽……”是了,他有名字,他叫秦艽。
偶尔低头,水面映出他的影子,原本白皙的面孔一片黑青,然后那个影子会慢慢缩小,依稀还是当年那条懵懂小龙,邂逅一只蝴蝶,他们之间未曾有过只字片语,却默契相投度过很多悠然时光。
他还没有告诉小蝴蝶他有了名字。
他残害万千生灵,却抽出几丝身上为数不多的干净灵气,小心翼翼呵护起谭边一朵暖黄野花,因为他的蝴蝶喜欢。
他这么做的时候,冷峻的脸上会不自觉浮现一抹微笑,连带额间黑色的火焰印记也红回少许,蚩尤见了,第二日便会将白绫覆在他眼睛,指挥他去杀更多的人。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是时候了,”有一日,蚩尤带着他伫立云端,指着下方一个人影,“乖孩子,再替我杀这最后一个人,我便将你的蝴蝶还给你。”
秦艽问:“他是谁?”
“他叫秦柳,现在是炎帝手下最得力的将军,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说过不嫌弃我是妖怪,可是后来第一个挥刀砍向我的人,是他。”
秦艽想起初见时蚩尤身上淋漓的伤口。
“他伤我时我未动他分毫,现在我要你替我还回来,”谁伤我半分,我便以十分偿还,身痛心痛,我要你也尝一尝,蚩尤拍拍秦艽肩膀,“去吧,把他千刀万剐。”
囚龙(二)
那人未穿任何铠甲,甚至没惊动任何一个兵卒,单薄素衣随风而动,若是秦艽不蒙着眼睛,便会发现蚩尤身上常穿那件白袍,跟此人身上一模一样。
而秦柳手上所持玉箫,也跟蚩尤草屋中横七竖八悬挂的竹管很像。
不叫他杀生的时候,蚩尤就会自己坐在寒潭边摆弄那些竹管,吹出各种匪夷所思折磨人的曲调。
秦柳看着秦艽,冷静的不像个凡人,直到他目光落在他眼上白绫,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他声音温和而有礼,“是蚩尤叫你来杀我?”
秦艽点点头。
“你被他骗了,”秦柳说着来揭他白绫,“他在其上画了凶神咒,一则用来缚灵,使无数冤魂加注你身,力量随着戾气倍增,二则蒙蔽你双眼,使你目光所及,皆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幻象。”
秦艽隔开他手,“我不信,他说了,要你死。”人手渐渐幻作锐利龙爪,抓向秦柳。
后者不慌不忙闪避一步,举萧叹气,“为何你们妖族都是一根筋,说来祸源还是我,当初不教他这些法术,也许也不会有今日的天怒人怨。小龙,你该看看真正的人间。”
古曲响彻旷野,金符从洞箫底下不断倾泻而出,围绕秦艽旋转,慢慢将他包拢。
秦艽眼睛剧痛,流下两行血泪,眉间印记破裂,无数黑影从中喷涌而出,鬼哭狼嚎充斥四周,凄厉几乎盖过箫声。
白绫从他脸上脱落。
他首先看到一个无头黑影捧着自己头颅穿身而过——“这位小公子,你东西掉了。”
然受他看到自己置若罔闻,挥剑斩断樵夫脖颈。
炙热人间,万家灯火,欢声笑语无限蔓延。
卖花姑娘举着鲜花,漾开温暖笑容,“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呀,这朵花送给你。”被他无情挥刃斩成两半。
小小孩童举着糖葫芦嬉笑而过,被他一脚踏碎……
回到最初,狐狸洞中,他仓惶举起匕首,身上脸上皆是温热鲜血……
再往前,蝴蝶飞过高山,停在他尾巴,高兴挥舞翅膀……
错了,一切都错了。
鬼影前仆后继,要扑上来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还我命来!”
“妖怪!你是妖怪!”
“不要杀我的孩子,求求你!”
“放我出去,我要娘亲!”
“家在哪里,我想回家!”
……
为什么,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秦艽抬起头,望向某个云端。
“你姓秦,我在这荒野中遇到的你,便取‘艽’字做你的名。”
“‘背叛’不好,我永远不要‘背叛’。”
“感受到了吗?记住这一刻心跳的感觉,这就是喜欢。”
世界微尘里,施我爱与憎。
给我姓名,教我穿衣裳,跟我说话,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
我信你由你臣服于你,你眉峰微蹙,于我是山峦倾塌川河干涸,所以我竭尽所能让你高兴。
你却欺我毁我利用于我,我挡在你身前,迎接刀光剑影,杀人的同时伤痕遍布我身,我为你忘了自己是谁。
可是我也有心,我也有心。
寒潭旁,小小的身影揪着自己尾巴,露出浅显疤痕,“我被狐狸咬过,流血是很痛的。”
我从前,也会痛。
“蚩——尤——我恨你,生生世世!”青龙哀鸣声刺破苍穹,腾空而起的刹那数条粗壮狐尾拔地而起,将他层层缠住,生生拖拽回来。
一个面相妖冶的男子持剑站在秦艽面前,脸上尽是讽刺与仇视,“妖龙,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当年瑟瑟发抖的小狐狸,小龙的匕首终究还是没忍心落下去,他割破自己的手臂将血染上匕首,低着头走出洞外,瞒过了背对洞口等待的蚩尤。
而今秦艽望着他,忽然笑了。
天道轮回,皆是报应。
箫声不歇,金色音符仿佛千钧重,压在秦艽身上,自动生成镣铐铁链,一道圈住他脖颈,两道贯穿他肩胛骨,腰肢,手脚,无一不桎梏。
秦艽逃无可逃。
四五个狐妖将秦艽团团围住,先前的男子道:“你当年是如何杀了我母亲,我等便要向你如何讨回来。”
数柄长剑穿透他身体。
他不支倒地。
蚩尤好整以暇落在他面前,无惧鬼魂扑面,看着他,目光比雪还冷,“啧啧,真没用。”
我只信你,只信你,却换来你一句——
真没用。
蚩尤蹲下来看着秦艽,迫使他抬头,笑着问:“痛苦吗?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背叛,你懂了吗?”
秦艽无动于衷。
血一层一层从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来,吸引无数冤魂所化恶鬼争先恐后上来撕咬他的血肉。
哀莫大于心死,他已无谓痛。
直到蚩尤掌心托出一枚蓝色凤尾蝶,“是她吗,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当初我到那个寒潭养伤,遇到你的第二年,这只蝴蝶就不停的在外面撞我的结界,看起来她很想进来找你。”
秦艽一片死寂的眸中腾起火焰,一口银牙咬碎。
“你想要?”蚩尤道,“算了,给你吧,反正她在我手中这么久,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丢抹布一样将奄奄一息的蝴蝶弃在他面前。
蚩尤转身,遥望秦柳。
箫声终于停歇,闻声而来的人族首领率兵将战场团团围住。
内里是万鬼同哭,外围是雄兵重重。
他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素衣淡影,仿佛久别重逢,故人叙旧似得语气,“你舍得出来了?”
前行一步,“他们说你闭关已久,我却不信。”
再行一步,“你一日不出来,我便杀上百人,你不是最关心天下苍生?我不信你不出来见我。”
步子一顿,蚩尤低头,看着刺进自己身体的长矛,再看向偷袭的小兵,微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伤我?”挥手,小兵惨叫都来不及,身体四分五裂。
蚩尤继续往前走,看着秦柳,“八荒六合,只有你能伤我杀我。”
可是很多很多年前,夜色溟濛,唯有躲在草丛里的少年一双琥珀色眸子闪亮,他瑟瑟看着另一个人族少年,“你别杀我,我是不吃人的好妖。”
一同长大,一同吃饭,一起睡觉,他浑身仙术还是他所教,他说“蚩尤”两个字在九黎的语言中是天神的意思,你从此就叫蚩尤吧,愿你能自由遨游于云端之上,受万人敬仰。
他说旁人瞧不起你贬低你不要紧,只要你不放弃自己。
他还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不放弃你。
可是为何炎帝部下有人被妖所食,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为自己道一声不公的的时候,你要跟那些人站在一边。
是人先要杀我,我还手我错了吗?
一步一步,步步不回头。
他终于得以重新站到他面前。
却是洞箫中伸出雪白剑刃刺进肩头,秦柳眼底氤氲深红,“为什么不还手?”
蚩尤看着他眼睛,笑了,“我说过,永远不对你动手。”
秦柳闭目,似是不忍,喑哑道:“屠戮黎民、搅得生灵涂炭,蚩尤,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话音戛然而止。
龙爪从他背后透胸而过,将他心挖了出来——秦艽不知何时化出原型,三分之一龙尾已被万鬼啃食的只剩森森白骨,鲜血横流逐鹿之野。
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身体同样惨不忍睹,另一只前爪却紧紧捂在胸前,那里有他撕下身上最坚硬两块逆鳞做成的一道小小屏障,护着一只身体越来越冰凉的蝴蝶。
蚩尤回头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眼中竟装满欣慰和解脱,然后软软倒了下去。
他口中涌出血沫,眼神渐渐涣散,目光却始终朝着秦柳。
有些话再也来不及说出口,比如我屠戮苍生,唯独没真正想过要伤害你,负气的孩子回来了,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早已无谓生死,但他想要你一句对不起。
他只想要你一句对不起。
他想听你说你自己错了,当初不该偏听偏信冤枉他,只要你说,他便万死不辞。
蚩尤倒下那一刻,没了护身的结界,立即有无数恶鬼扑上,不多时连白骨都不剩。
只留一地血液,滚烫。
秦柳怔怔看了那块空地许久。
直到吃红了眼睛的恶鬼快要冲破结界,扑向无辜的人族,秦柳才匆忙回神。
箫声又起,数万冤魂惨叫不迭,却迫于一股压力自动以身垒砌成道道城墙,将巨龙囚困其中。
巨龙动了动,轰然倒下,肉身所剩无几,龙鳞凋零一地。
秦柳的声音仿佛来自上空,“秦艽,你可知罪?”
“念你本性不坏,乃是受他人蒙骗,今以你往日弑杀魂灵筑城,罚你元神在城中改过自新,何时渡尽城中魂灵,才能出城,你可愿意?”
素白身影转向人族两位首领,“此城便唤作‘万妖城’,日后若有十恶不赦妖魔为祸人间,皆可擒获送往此城交由秦艽。”
首领们点头称是,却见秦柳走向万妖城。
“仙长这是?”
秦柳回头,笑容一如既往温煦,又仿佛透了无限凄凉,“城中还欠缺一座牢不可破的城门。”
“仙长!”
“仙长三思!”
秦柳摆摆手,“我意已决,无需再劝。”
话音落,城池起,结界成。
一道巨大沉重城门缓缓合上。
“等等……”秦艽只要微微一动,立即有恶鬼从墙缝中钻出,撕咬他的身体,拖曳他缠身的枷锁。
“今时今日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放她自由。”他抹掉唇边血迹,拖着一具嶙峋白骨,竭力向城门口蠕动。
一丝一毫。
布满血污的手护着一只脆弱的蝴蝶,从门缝中伸了出去。
最后一点灵气,从他的身体度到她的身体。
蝴蝶瑰丽的翅膀扇了两下,立在他掌心,小心翼翼钻进门缝,停在他额头,似是有话说。
秦艽眉心火焰印记一瞬由黑转至殷红。
“你走吧,”秦艽道:“跟着我,会被吃掉。”
固执将她推出门外。
隔着一条门缝,他断断续续地道:“对了,我有名……算了……”
名字也是耻辱。
我活过这一世,最后只剩你这一个念想。
忘了也好,我这样不堪,不值得你记住。
就算我翻山越岭,找了你许久许久……
十三娘(一)
“城里晚上不安全,你先在这里住一夜,明日我再送你出城。”
细辛点头,尾随秦艽来到一处小院,扒着门缝朝里望。
院子不大,东南角有棵梅树,树下是一小片池塘。时值隆冬黄昏,细碎的阳光满耀一树繁盛花朵,有风来,花瓣轻飘飘入水,引得水中的几尾鱼跃出水面,搅乱一池波光粼粼。
细辛便问:“这里水都不结冰的?”
“嗯,这是弱水,取自天河,万年不竭不冻。”
“厉害,用来养鱼好浪费啊。”
秦艽顿一顿,“其实我都拿来泡茶。”
细辛理所应当,“那还差不多。”
她跟着他走上石子小路,一厢四下张望一厢问:“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秦艽:“万妖城。”
“此城可有主?”
“有。”
“是谁?”
“我。”
细辛暗暗咂舌。
她遇到秦艽纯属算个意外,本来撵着一头小妖怪追得正激烈,忽然面前出现一座耸立的高墙,那个偷了她酒葫芦的小妖想也不想就从墙里撞了进去,她也要跟风一撞,忽然被一个人勾住领子。
秦艽披一身狐裘站在她面前,素衣广袖,全身上下除及腰长发外无一点多余坠饰,越发显得鬓若堆鸦,星眸深幽。
明明只高过细辛一个头,却无端给人一种凌厉不可直视之感。
待把细辛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他竟笑了,这一笑细辛如沐春风,压力骤消,听他声音温柔地道:“蛾子?”
细辛冷静地道:“老娘正宗一只蓝尾蝶。”
“……哦。”
天渐渐地黑了,细辛正想问问自己住哪间屋子,忽然从西厢房里蹿出一只直立行走的蛤蟆精。
它亮着雪白肚皮,两只拳头大的眼睛长在头顶,一只手提着个水桶,另一只手举一酒葫芦,嘴巴大张,“控控控”,最后一滴酒滑进嘴里。
细辛怒从心头起,“还我的流星酒来,你这臭蛤蟆!”
“金九,你又出去偷酒喝。”秦艽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气,但他仍转过头来对细辛解释道:“他是一只金蟾。”
“我管你金的银的,敢偷我酒就给老娘站直了挨揍!”细辛说着扑上,没等挨近,半人高的金蟾仰天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一声一个鼻涕泡泡,十分均匀。
细辛:“……”恶心地后退好几步。
倒是秦艽观望了金九一会儿,颇感兴趣,“金九向来千杯不醉,你这什么酒如此厉害,一壶就把他放倒了。”
“那是自然,”细辛洋洋得意抱着手臂,“此乃飒沓流星酒,名字还是诗仙给取的呢,酿酒之法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不传秘技,传到我这里已然是炉火纯青,方圆百里的妖族都排队买我……”说着说着感觉不对,“呸,谁要跟你闲聊,既然是你养的蛤蟆,你就得负责,赔我酒来!”
手还未伸出去,秦艽忽然将她按头往自己怀中一揽,“嘘——别说话。”
“咚咚咚……”他的心跳声近在耳畔,细辛正要推开骂他一句臭流氓,忽然从墙外飘来一阵歌声。
天色伸手不见五指。
无人点灯,鱼儿沉浸池塘不敢露头,漆黑一片的小院中只剩一对相拥的人和一只呼呼大睡的金蟾精。
歌声越飘越近,似墙外有位江南女子正坐在船头悠闲地轻吟家乡小调,本该是很美的,此刻听来透着一股毛骨悚然。
歌声转眼来到紧闭的门前。
秦艽一掌推出,金九缩成巴掌大被他踢进水桶,而细辛则由他抱着,飞向池塘边上那棵梅树。
秦艽将细辛在树上扶稳坐好,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黑暗中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细辛便一声没吭。
歌声戛然而止,女子细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秦公子,开门呀,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细辛:“……”
死寂一片。
女子等了一会儿,忽然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你这挨千刀的臭长虫!不过就是同咱们一样的阶下囚,永世不得超生!死了都没人收尸,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成,再不放老娘出去,老娘砸了你这院子!”
说着果真开始“咚咚”砸墙,她力气巨大,细辛感觉大地都跟着颤动,墙皮漱漱而落,除却金九睡的木桶,他们所在的这棵树巍然不动之外,院中其他事物皆遭了殃,成了废墟一片。
诚然如此,女子碍于墙外结界仍是进不来。
许久之后她砸累了,又开始幽怨大哭,声色凄厉,“放我出去啊求你了,何易若是不见我回去,一定会着急的,求你求你求你……”
磕头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女子由大哭转为低泣。
细辛有些不忍,动了一动,被秦艽一把拉住。
狂风突起,吹散遮月黑云,一轮玉盘遥映大地。秦艽眉头一蹙,轻声道:“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说话间门外女子投在矮墙上的影子骤然拉长变细,脱离女子摇摇晃晃自己站了起来。
一根长杆儿顶端一个硕大圆脑袋。
细辛:“向日葵?”
“向日葵”闻言,忽然转头看向她,脸盘上赫然长了一双人眼睛和一只奇大的嘴,一咧,露出一排森然尖牙。
“……”秦艽扶额,“是般若花,也叫食人花,别盯着它眼睛看,久了容易被它迷惑。”
说完毅然跃下树,负手往前走了几步,细辛在他身后道:“喂,管杀不管埋?”有本事把她带上来,有本事把她带下去好吗?
秦艽仰头看她一阵,月光下他周身沐浴圣洁白茫,双眸微微带着笑意,如谪仙下凡,“你自己下不来?”
“……我恐高。”
秦艽不敢置信,“蝴蝶恐高?”
“这年头蛤蟆都能喝酒,蝴蝶恐个高稀罕吗?”
秦艽:“……”
他只得原地回去,伸开双臂道:“跳吧,我接着你。”
眼神淡定语气诚恳,信服度非常高。
细辛很有信心一跳,完美跌入树下池塘。
“……”
一炷香的工夫后,秦艽从池塘里拎出一只湿透了的灰蓝蛾子。
待来到城门口,般若花已在女子的指挥下撕咬白日里由细辛误闯入此城造成的结界漏洞。
一见秦艽追了过来,偌大的花盘猛然又胀大数倍,一张嘴,罡风呼啸而至。
秦艽顶风而上,将湿淋淋的大蛾子挡在面前,“正好吹干,谢谢。”
被吹到变形的细辛:“秦艽我……你大爷。”
秦艽一边风干蛾子一边朝不断试图撞开结界的女子道:“十三娘,你这又是何必。”
名唤十三娘的女子血泪满面,凄然看着他,“你不让我出去我也要出去,我非见何易一面不可,只要一面,百死无悔。”
秦艽冷笑,前一瞬还温润如玉一贵公子,眨眼之间翻脸不认人,看上去比常人还要单薄几分的身躯斜插进十三娘和她的影子当中,细长手指从狐裘中伸出,毫不费力掐向巨大的般若花影。
与此同时,十三娘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当空提了起来,顿时满脸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
秦艽攫住不停挣扎又不得不向自己折腰的般若花,无视它一张一合的钢牙,“百死不悔?这城中规矩什么时候由你说的算了,不过念你在此城乖觉懒怠动你,你就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吗?”轻飘的语气里带有无限寒意。
手一松,十三娘同花影一起委地,花影怕极了他,迅速缩回十三娘身体中。
十三娘影子在月光下恢复常态,惊恐伏地,“是我一时糊涂,求公子饶命。”
莫说是她,就是细辛也被他这一下子吓得不轻,甚至有种错觉,自己的脖子都有些隐隐作痛,呼吸不畅。
她就那么晾在半空,一时间没敢变回人形。
秦艽一歪头,又恢复了淡雅,朝她伸手,“来。”
细辛忽扇着翅膀,“我不来,我刚问候过你大爷。”
“我大爷都去了几千年了,难为你还惦记着他,”秦艽抿唇一笑,“你又不恐高了?”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细辛想起来了,“哎呀”一声往他手心里扎,正要问他几句,一抬头,大叫:“小心你身后!”
秦艽再转身已经来不及了,般若花不知道何时又从十三娘身体中溜出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
钢牙扎进血肉,血顿时从狐裘中渗出,很快染红一片。
花影一经得手,知道自己注定要命葬于此,趁秦艽痛极弯腰之际,从茎中长出两只人手,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的头掰断旋飞出去,撞向结界最薄弱之处。
本来已经有些七零八落的透明结界破开一个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十三娘不顾自身吐血不止,飞快冲出结界,又将结界在外头封上,郑重朝秦艽磕头:“公子,我真的只想见他一面,保证什么也不做,等十三了却心愿,自会回来向公子请罪。”
细辛很轻易透过结界,回过去来看秦艽。
秦艽单手捂着肩膀,往前挪动一下,终归是在结界一寸前止步,眸中冷意一览无遗。
细辛纳闷:“你不敢出来吗?”
“一看你就是外来的小妖怪,”十三娘举起方才修复结界的双手,鲜血密布,“只有外来的妖进出万妖城才会毫发无伤,城中被打上烙印的妖出不来,若是硬闯结界,下场便是这样,千刀万剐,罪恶越重反抗起来遭受的反噬越剧烈。”
十三娘看一眼秦艽,“而城中最罪大恶极的妖,就是秦艽。”
她说完,嘴角一扯,神情中带有一丝快感,望向隔着薄薄一道结界的秦艽,“何况你肉身已毁,只剩个元神罢了,所以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说完凭空消失在原地。
细辛“嘭”变回人身,在结界中进来出去,进来出去,“啊,你好惨哦。”
“呵呵,是么。”秦艽低笑,目光一沉,待细辛反应过来已经给他薅住手腕,往自己怀中一撞,秦艽的狐裘落地。
片刻之后,“细辛”捡起地上狐裘一披,从容走出结界。
十三娘(二)
这天人间闹市走来一个奇异的姑娘,她硬披一身不合身的狐裘,嘴角含一丝讥笑,迈着四方步走出了一种风流倜傥君子端方。
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细辛:“你干嘛非要出来呀,你喜欢十三娘?”
秦艽:“不抓她回去我得受罚。”
“哦,你能从我身体里出去吗?对了,她为何说你罪大恶极,你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
“碾死太多冒充蝴蝶的蛾子做标本。”
“……”细辛忽然道:“突然觉得把肉身借给你是我的荣幸,随便用不客气。”
秦艽:“谢谢。”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好找,是一间老旧的书屋。
“开了几十年啦,近来老板生了病,便歇业回家休养去了。”被拦住的路人大叔奇怪看着不时自言自语一番的姑娘,“姑娘是何老的亲戚?”
“细辛”摇摇头,“您可知何老的家在何处?”
何老的住处也很好找。
十三娘永远不会忘记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
曾经她被一个人捧着,就是站在这棵树下,那人把她轻轻呵护在掌心,她贪婪地吸收着他身上的烟火味道和独特的气息,偷偷长大一点,听他和缓地道:“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从前近在眼前,想来也不过是倏忽之间,树底下仍旧是一片花圃,只是那棵柳树好像粗壮了一点。
一个男子出现在十三娘的视线里,他没看见十三娘,捧着一棵兰草径直走向那片花圃,“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细心矮身埋土。
直到十三娘颤抖着出声:“何易。”
男子起身回头,眼中写满了震惊,“十……三娘?”
往昔如昨。
“我在地狱的时候食量排十三,你就叫我十三娘吧。”她坐在歪脖树上,撕咬着一只活鸡,彼时不过六七岁,颇瞧不起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凡人孩童。
不耐烦地道:“你过来点好不好,胆小鬼,我又不吃你。”嗷呜一口咬断鸡脖子,鲜血淌一嘴。
何易眼中有泪,却不敢哭,躲在树干后面打哆嗦,终于有大人回来,何易如见救星,“阿爹,有有有妖怪。”
何易爹放下柴,分暇看儿子一眼,树上什么都没有。
“莫胡闹,好好在家照顾你娘。”大老粗唬斥一句,又提斧子出了门。
小何易的母亲病得很重,他家里穷,爹爹急着筹钱请大夫,一日往返山中好几次。
有时候也带小何易上山采草药,十三娘就是小何易在山里挖回来的,当时有条野狗刨开土挖出一粒通红的花种,小何易见了觉得好看,便带回来种在自己家花圃。
阿娘最喜欢花了,这粒种子如此漂亮,一定会开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
到时阿娘见了,指不定病就好了。
没想到种子一夜抽芽,一夜破土,又一夜拔高,何易清晨起来浇花,眼睁睁看见从长到他膝盖那么高的奇异花盘里爬出来一个小姑娘。
花盘上是一张同小姑娘一模一样的人脸,有鼻子有眼,有一张利嘴。
可是除了何易,愣是没有别人能看见。
隔壁到处找鸡的阿婆路过他家门前,瞅一眼花圃,“哟,小阿易,你家这向日葵过些日子都可以吃啦,对了,你看见我家的鸡没?”
何易抬头看着树,十三娘嘴边粘着鸡毛,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孩子,问你话呢,好端端发什么呆哟。”阿婆在何易后脑勺拍一把,继续找她的鸡去了。
“哈哈哈哈,傻瓜,除了你没人看得见我的。”十三娘将柳条当秋千荡。
“为、为什么啊?”
“你种了我呀,我们植物不似你们人,一生只认一个主。”
何易哆哆嗦嗦:“你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孩子。”
“我本是地狱生发的一粒魔种,那个佛祖跟前什么什么使者要带我们回去烧毁,我半路上咬破他的口袋漏了出来,落在那荒山野岭,努力了几年也不曾开花,亏你把我带回来,谢谢啊。”
十三娘跃到他面前,一对比发现他比自己还高一点,不服气地踮脚,“你是如何灌溉的我?”还挺成功。
何易哆嗦得更厉害了,“……粪。”
十三娘:“……”
后来何易就被自己养大的小花暴揍一顿。
何易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呜……”
十三娘插着腰,头上两个花苞髻一抖一抖,“大老爷们,哭什么哭,没出息,快去浇我!”
何易浇完了花就迫于压力跟十三娘躺在歪脖柳树上晒太阳,小男孩小心翼翼,“你以后别偷吃阿婆的鸡了,好不好?”阿婆养鸡不容易,就指着鸡下蛋卖钱。
何易道:“我把我的地瓜让给你吃。”
十三娘哼哼唧唧,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我可是妖怪,不吃肉会死的,不让吃鸡我便吃你。”
何易犹豫一阵,“真的吗?”
“我们妖怪从不骗人!”
一条瘦小的胳膊伸过来,袖子挽到手肘,何易咬牙闭眼,仍旧打着哆嗦,“那你吃我吧。”
小十三娘笑开了眉眼,“啊呜”一口,在他胳膊上留下两排浅淡牙印。
何易没感觉到意料中的疼痛,偷偷睁开一只眼,小姑娘圆乎乎的脸明晃晃放大在眼前,跟日光一起明媚,“你这个傻子哟。”
何易跟十三娘成了朋友。何易没有玩伴,同龄的孩子都忙着上学堂,何易上不起学,每天守着娘亲睡着了以后,便跑到镇子上的学堂外蹲着偷听一会儿。
十三娘跟他一起去,往往不到半个时辰头就开始一点一点,呼啦倒在何易身上。于是何易听完学,还要把她背回来。
夕阳西下,少年背着女孩一步一步走,路过书摊,忍不住驻足。
十三娘睡得迷迷糊糊,“怎么不走了?”
她道:“你想要这些书?”
家里哪有闲钱给他买书,何易摇摇头,“才没有,明明是你太重了,我停下来歇歇脚。”为什么每天吃地瓜还能长这么胖。
果然又遭到一顿暴打。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十三娘兴冲冲蹲在何易床头,豪爽甩给他一个包袱,“快看这是什么?”
一大摞新书,带着墨香。
何易吃了一惊,“这是从哪来的?”
十三娘洋洋得意:“我去拿的,厉害吧?”
“……”何易脸红一阵白一阵,“你你你怎么能偷人家的东西呢?”
恋恋不舍摸着簇新的书,何易道:“我们给人家还回去。”再穷不能穷志气。
那天闹市街头,何易站在书店门口,在店老板不堪入耳的辱骂下,在行人的围观中,面红耳赤,“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只手死死扼住双目充血的十三娘。
十三娘愤愤不平,回家的路上,她问:“你为何要拦着我吃了那些欺负你的人?”
何易仍牢牢牵着她手,“本就是我们有错在先,他们说几句也是应该。”
“他们为何要叫你小偷?”
何易停下,耐心与她说:“你不打招呼也不付钱就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就是偷,就像你小时候吃阿婆的鸡是如此,这次的书也是,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十三娘似懂非懂,“可是你喜欢呀。”
“有很多事,不是喜欢就可以,等你以后慢慢就懂了。”
他笑着揉揉她的头,“没关系,回家吧。”
十三娘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了他一会儿,学着他的样子弯腰鞠躬,“对不起,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她小心翼翼问:“你还肯背我吗?”
何易在她跟前矮身,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拍拍肩膀,“上来吧。”
十三娘咧嘴一笑,一蹦三尺高。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何易忽然道:“十三娘。”
“啥?”
“我要挣好多的钱,给你买肉吃,给娘抓药,还要买一屋子的书。”
十三娘搂紧他的脖子,重重点头,“嗯!”虽然不知道钱为何物,但是阿易说要给她买肉吃,真好。
阿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但是挣钱好难啊,不懂凡人为何总为“钱”所累。
何易长大了,逐渐也能帮着大人干活,做一些短工,他干活的时候,十三娘便跟在他后头忙前忙后。
有钱人要盖房子。
何易和另一个年轻人合力抬一根房梁,抬了半天纹丝不动,正有些气馁。
十三娘:“放着我来!”单手抱起死沉的房梁木一溜小跑。
同伴:“……”哇哇大叫着跑开,“救命啊!房梁成精长腿跑啦!”
何易:“……”
一个活计干完,何易把报酬大头交给爹,剩下零散几枚铜钱交给十三娘,十三娘便兴冲冲跑回家,将钱投进一只陶罐,晃一晃,听见零星一点响。
何易走在她身后,回到家刚好能看见十三娘举着陶罐朝自己笑。
何易便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又添一个攒钱的目标——娶她。
不能委屈了她,别家姑娘有的东西我的小花也要有,漂亮的首饰,稀有的胭脂,大红嫁衣上绣凤凰。
她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不能叫她跟我吃苦。
十三娘(三)
这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人人都道一声瑞雪兆丰年。
还有人路过何易家门前,对着花圃垂涎,“阿易,这向日葵该拧下来吃啦。”旁的花草皆不堪冻,枯萎留作明年春天再发,只有这向日葵风骨铮铮,叶子翠绿翠绿,长得比人还高。
看起来就很好吃。
何易笑笑婉拒邻居的好意,给他的小花做一件小棉袄,又在花圃外围加一层护栏。
十三娘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踩雪玩,“啧啧,阿易,我哪有那么脆弱。”说着抬手,硕大花盘低垂,张开大嘴咬掉她手中半块烤地瓜。
般若花嘴巴一瘪就要把地瓜吐出来,十三娘指着它警告:“不许浪费粮食,不然下次有肉也不给你吃!”
“……”般若花敢怒不敢言,苦着脸把地瓜咽下去。
何易忍俊不禁。
一切都在变好,阿娘的身体渐渐好转,罐子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本该是个幸福美满的团圆年。
除夕之夜,何易爹为了多挣点钱,执意不肯歇,说趁着大伙都在家过年没人跟自己抢柴火,还能赶在第一顿饺子之前再砍一波。
全家人等了他一夜。
初一早上,何易爹的尸体在山脚被人发现,已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落。
何易在父亲的尸身前跪了四天三夜,直到晕倒了被人抬回去。
他跪的时候,十三娘就在旁边跪着陪他。
那是第一次十三娘痛恨自己不是仙,仙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她没有。
她是妖魔。
生长于地狱的花,自来就带着邪恶。
她只会吃人,不会救人。
其实就连生肉,也戒了好久了。
同时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面对比自己力量强大百倍的东西,就跟当初她手里那只鸡一样,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比如贫穷,比如野兽,比如疾病。
祸不单行,何易爹的死给何易娘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还没出十五,她便又病倒了,病得比以前更严重。
罐子里的钱全部拿来给何易爹买了棺材,何易不得不再出去干活,晚上回来照顾母亲。
趁他不注意,十三娘偷跑到有钱人家,大摇大摆进去,拿起几锭金元宝。
走出门口,又回去,把钱一一摆回原处,暴躁挠头。
阿易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小偷,那是不对的。
临走前郁闷抄走人家桌上一个红苹果,甜香扑鼻。
下嘴那一刻,同样还回去,这也不是拿,还是偷。
她流着口水,走得故作潇洒,一步三回头。
回到家里,何易已经回来了,同时从家里出来的还有大夫,边走边摇头叹息。
这天晚上十三娘蹲在灶房,试探着道:“阿易,街上有人卖苹果,又大又红……”你吃了一定会开心起来的,因为我每次只要有吃的就开心。
可是守着药炉的何易一回头,却把她吓一跳,他眼眶红得不像话,极力想对她挤出一个笑来,试了半天失败了。
何易道:“我不想失去我阿娘。”
十三娘无措地看着他,半晌,站起来环抱着何易,笨拙地拍他背脊。小时候阿易生病或者难过,阿易娘就是这么安慰他的,有时候还会轻声哼小调。
她在一边看过的。
她那时看着,也想要个娘,有一次趁阿易不在家,她还偷偷扎进那个妇人的怀抱待了一会儿。
妇人身上的香气不同于阿易,又暖和又温柔,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叫人莫名心安。
可是现在这妇人也要离开阿易了,阿易以后若是再难过该怎么办呢?
娘亲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好,阿易不能没有娘亲。
就像她不能没有阿易。
阿易实在太累了,不久之后就沉沉睡去。
十三娘独自走回厨房,摸出一把剔骨刀。
其实最初她骗了阿易。
不是她咬破使者口袋漏了出来,是使者同冥王打赌,冥王说魔种就是魔种,生来不知向善,不知爱人,当断然弑杀之。
使者不以为然,取随身一粒菩提子替她做一颗心脏,将她扔下凡间,以六载为期,若她不能在凡间生根发芽,再毁她不迟。
她在荒山沉寂六年,埋于六根不净凡尘土,不屑一顾人间,冷眼等死。
直到最后一刻,一双纤弱小手将她从黑暗中解脱出来,一点一点拭净她身上污泥。
原来人类是暖的。
“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们有家,有情,会脸红,他们张开手臂再收缩一下就是拥抱。
剔骨刀扎进滚烫的胸膛,破开皮肉。
心脏取出来,在她手上化回一颗菩提子。
她将那小小余温未消的果实扔进药炉,翻动几下,跟其他药材搅在一起。
她不会救人,结于佛前的这颗菩提子可以。
只是没了菩提子的压制,她周身魔性暴涨。
她望着熟睡的何易和何易娘,鼻管一阵一阵吸着肉香,狠狠咽口水。
真的好饿。
何易娘奇迹般地康复了,何易惊喜之余,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十三娘了。
之前早出晚归忙着挣钱忙着照顾母亲,他以为十三娘自己玩去了。
可是想想不对,再怎么贪玩她也会跟自己每天打个照面的,难道是那日没给她买苹果,她生了气?
这天下工早,何易特地买回好几个苹果,个个又大又圆。
路过家门口的树林时,从中传出一阵异动。
何易默了一默,转身走进去。
通红的苹果滚落一地。
何易不可置信盯着前方,十三娘四肢着地,死死咬住一头孤狼的咽喉。
遍地是淋淋洒洒的血迹,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像野兽。
十三娘闻声抬头,比何易更受惊,立时狗撵兔子似的撒腿便跑,十分不敢面对他。
“站住!”何易怒吼。
十三娘站住了,手忙脚乱擦着嘴角腥臭的血迹,“我我我只咬过狼、老鼠、老虎……我只喝血,不吃生肉,更没吃人!”
何易向前一步,盯着她,“为什么?”
十三娘几乎要哭了出来,“对不起,我忍不住。”
鞠躬,脸几乎贴地,“我下次不敢了。”
你别不要我。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何易拥抱着她,安慰着,“没关系,是我不好,对你关心得太少,忍不住就不用忍了。”
他只当她是天性使然。
他仍然要她,“你没受伤吧?”
十三娘在他怀里摇摇头。
何易道:“吓死我了,满地的血,不是你的就好,我们回家吧。”他拍拍肩膀,“背你好不好?”
十三娘后退一步,再一步,忍得及其艰难,甚至都不敢看他,“不,你离我远点就好。”你太香了,我真怕我忍不住。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除了何易开始频繁往家买大量猪血。
他把血拿到锅里蒸,试图教会十三娘吃熟食,锲而不舍。
十三娘每次都把他端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吐。
魔终究是魔,没了菩提子,她再融入不了人间,她甚至开始羡慕起法力低微的妖,至少它们能披一张人皮,短暂地在人间行走。
她屡屡进山觅食,后来发现集市上有猎人售卖兽皮,赫然发现一条生财之道。
何家门前的野兽渐渐越堆越多。
何易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依了她,将野兽剥皮卖钱。
邻里街坊眼红,想方设法打听,“阿易,是用什么法子打的猎,别藏私,也教教我们啊。”
何易无从说起,闭门谢绝围观。
于是流言蜚语也越传越多。
人们都说何易心术不正,偷偷在家里养妖怪。
“否则他一个文弱书生哪来的力气上山打猎?”
“就是就是,他家还长着株怪异的向日葵,好几年了,听说晚上还发光呢!”
“呀,不会是吸收我们的精气吧,我听说妖怪都是要吸活人精血的。”
“说起来他娘病得都快死了,怎么眼见着好了呢?”
“怪不得他爹上山叫野兽咬死了,报应吧!”
越传越难听,十三娘气不过,于是有人走着走着无故摔一跤,人们便愈发说得起劲。
甚至后来有人不小心自己摔一跤也要算到何易头上,说何易操控他家妖怪出来杀人了。
真相已经没有人关心。
“你活该啊,明明大家都是过一样的苦日子,怎么独你家富裕起来了呢?凭什么。”
“你不想说,那你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背地里作奸犯科了吧?不是我们见不得你好,我们这是为大家谋个公道。”
十三娘回来,看见满院子的人。
何易被围在当中,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千夫所指。
他徒劳护着身后的般若花,“不是的,事情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花不害人。”
阿婆怒气冲冲,“那之前我们家的鸡你怎么解释!”
“对啊,你说啊。”
“说啊!”
“……”
原来这也算是人。
何易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我不是已经赔给你了吗?”
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
何易一抬头看见十三娘,她已怒到极点,十指骤然尖利,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村民。
“不要!”他朝她猛摇头,不要破戒,你是妖是魔又如何,别信他们,别听,你就是你,不是他们说的你。
直到人群中走出一个道士,要做法烧般若。
何易阻拦无望,于是吼道:“你快走!”
“好,我走。”十三娘回归本体,在人们肉眼中一道黑气包拢巨大花朵,花朵连根拔起,升至半空。
这次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她对何易道:“你等我回来。”
不能在这里杀人,阿易看见了会不开心。
等我摆脱了这道士,我回来与你远走高飞。
我们寻一无人之处,只有我和你。
你说了要娶我。
十三娘(四)
长久不食人血肉,她身上气力所剩无几,根本不是道士对手,一个不慎惨败。
浑浑噩噩不知几许,再有了意识,已被打上烙印囚困万妖城。
眉目冷峻的年轻人站在她身侧,畏冷地披一件狐裘,望着虚空,不知道在与谁对话。
“不过区区一般若花,她所犯何罪?”
虚空里一个声音沉重又飘渺,听在人耳中振聋发聩,一字一字毫无感情,“诓骗,偷鸡,偷书……”
年轻人脸上写着“你仿佛是在逗我”,“当我万妖城是收容所?”
声音继续道:“以魔之身,与人相恋,罪大恶极。”
年轻人:“哦。”
“哦”完转脸对着她,“你归我管了,对住宿条件有要求吗?”
十三娘:“我要出去。”
年轻人微微一笑,做个随便的手势。
半个时辰后她遍身血口子回来了,终于知道为何年轻人不拦着自己,“给我打开结界。”
“我也想。”年轻人一脱狐裘,高处不胜寒似的打个冷颤,身体散发出无数金光,仔细看去皆是一道道枷锁,甚至有一道直接穿琵琶骨而过,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看见了吗?”年轻人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入骨入髓的疼,轻飘飘地道:“我身上限制比你还多,要出这结界凄惨过你百倍。”
后来她知道了年轻人叫秦艽,负责看守这座城,亦是城中最罪孽深重的犯人。
甚至听说这座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囚困秦艽。
是什么人,又是多大的过错,值当用一座城来困住他?
无人晓得。
十三娘也并不关心,她只想出去见何易。
她与城门口的结界对峙了几个月,她不信,既然秦艽是城主,总有法子能放她出去。
每到月圆之夜是她力量最强盛的时候,她便去秦艽的住处闹一场,只要一想到何易还在等着自己,她就焦灼不已。
软的不行来硬的,生生把自己逼成了疯子。
终于。
秦艽借着细辛肉身赶到之时,看见十三娘恶狠狠把一年轻人扑在地上锁喉,姿势非常不可描述,“你不是何易,说,你为什么住在他的屋子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年轻人挣扎无果,索性躺平等死,声音嘶哑道:“他是我祖父,一个月之前就去世了!”
十三娘:“……”
不可能,绝无可能。
明明才过了几个月而已。
秦艽叹口气,“这下死心了?知道我为何不许你出来了?”
细辛:“为何?”
秦艽:“……”
他道:“你是不是笨,”体贴安慰受惊的小年轻,“不是骂你,我是在骂……我自己。”
年轻人:“……”更凌乱了。
秦艽继续跟细辛解释:“凡人有句话叫‘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何况是万妖城这座牢笼,本来城中时日就跟世间不对等,否则不就十分便宜城中关押的囚犯了?”
细辛不忍,“那十三娘她……”
十三娘坐在地上,灰尘扑扑狼狈不堪,呆呆看着年轻人。
“他……死了?”
年轻人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您果真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所以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七十六岁,算是高寿了,爷爷他走得很安详。”
“他年轻的时候被村民们误会,后来误会解开了,但是他也极少同他们往来。在曾祖母仙逝之后,收养了我父亲,开了书屋,卖书为生。”
“他念叨了你一辈子,也等了你一辈子。因为你说你会回来。”
“他临去前,说此生得识十三娘,无怨也无悔,若有一日你回来,让我代他向你说声谢谢和别难过。”
谢谢你,别难过。
谢谢你陪我度过此生最好的年华。
就算你回来我不在了,也别轻易难过。
年轻人跑进屋子又跑出来,捧出一袭嫁衣,叠得整齐的嫁衣之上,还有一支造工精巧的金钗和一盒胭脂。
“我小时候调皮,爱翻箱倒柜,有次把这些东西翻出来玩,爷爷还把我骂了一顿。”年轻人笑着笑着便落了泪,“他生前常拿出来看,但是不舍得摸一下,好像怕摸坏了似的,我想……这应该是他想送给你的吧。”
嫁衣红火依旧,可是最该看她穿上这身衣服的人却消失不见了。
柳荫后头一坟茔。
十三娘换上嫁衣出来的时候,天边夕阳垂挂,云霞灿烂无边。
她将脸贴上冰冷的墓碑,仿佛还能听见他的心跳。
“公子你说,凡人的一辈子短不短啊?”
秦艽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将狐裘拢了拢。
很短的,短到他一个眨眼。
可是有时候,又会因为思念,而变得很长很长。
长到怎么也过不完,一日日守在门前,看一个日头落下去,再升起来。怕回家的人找不到路,连门口摆设都不敢变一变。
只要不变,她就好像仍在这里没有离开过一样,会突然从哪个地方跳出来,“今天有鸡腿吃吗?”
“怎么又是地瓜?”
“何易你这个傻瓜,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啊。”
良久,秦艽道:“在万妖城,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在城外有挂念。”
细辛闻言,不知为何,心中一哽,有点想看看秦艽此刻的眼睛,却不能够。
于是她开始默默背诵冷笑话。
秦艽一厢面对悲痛的十三娘,一厢还要感受“一条鱼哭着哭着把自己淹死了”,“鸡蛋跳进热水救番茄变成番茄汤”以及“猫和老鹰私奔于是有了猫头鹰”……
天人交战,比进出结界遭受千刀万剐还受煎熬。
幸好十三娘最终站了起来,恢复了冷漠表情,看上去完全死心,不动声色挥晕何易他乖孙,确保这孩子醒来之后没有关乎此事的半点记忆。
十三娘道:“我跟公子回去受罚。”
秦艽:“决定好了?”
十三娘苦笑:“既然这世间已经没有了他,何处不是牢笼,我心里永远记着他,又有何处是牢笼。”
秦艽:“好。”
细辛道:“你这个人好绝情,十三娘已经这么可怜了……”
秦艽打断她,对十三娘道:“罚你回去把全城大街扫一遍,时日不限。”反正时间有的是。
十三娘:“……”
细辛:“……”
万妖城门口。
十三娘已兀自回城找扫把去了。
重新拿回自己身体使用权的细辛看着秦艽,“如此说来金九也能自由进出结界,那他也是个清白没过错的妖怪喽?”
秦艽:“嗯。”
“啧啧,你们怎么只不许百姓点灯,蛤蟆偷酒就不管了?”
秦艽:“……”
“看在你面子上算了,”细辛隆重宣布,“你是个好人,我决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朋友了。”
隔着一层结界,秦艽面无表情,“好人?朋友?这两样我都不需要。”
“不管,就当。”细辛执着道,“那就这么着,我明日来请你喝酒,再见啦!”
说完转身哼着小调,愉悦离去。
秦艽权当没听见,拢紧狐裘,独自向前走。
走了几步低头嘲讽一笑,“再见?哼。”
当我万妖城是什么景点吗?古往今来失足踏入万妖城者,还没有谁会碰进来第二回。
母亲(一)
电闪雷鸣,响在一座城上空,将笼罩整座城的透明结界映得白中带亮。
城中妖怪最怕这种没来由的天雷,纷纷找地方躲避。
不知过了多久,城中才逐渐恢复平静。
城门突兀地响了一声,在雷电之后沉寂的街道显得格外清亮,漆黑沉重的大门开开一条缝儿。
街边一个老婆婆打扮的妖怪感念道:“可是百来年不曾有新人来了。”
话音落,门缝开得大了一些,从外迈进来一条蛤蟆腿。
众妖:“咦?”
接着整只蛤蟆迈了进来。
众妖:“噫——”
这只蛤蟆直立起来有成人膝盖那么高,戴一顶草帽,肩膀上挑根木棍,棍端挂着一只包裹,它亮着雪白肚皮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
晃荡两下不放心回头,叫道:“公子。”
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
众妖:“哇!”
被唤作公子的那个人穿一身素衣广袖,颀长身躯盖在雪白狐裘之下,青丝垂至腰际,行走缓慢而神情冷峻,颇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
但是架不住他好看。
皮囊实在是好看,光是那双眸子,似盛了一泓清泉美酒,酒不醉人人先自己醉了。
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女娃娃拦住他的去路,从她占满半个脑袋的苔藓上来看,成精前应该是个盆景。
“哥哥,这个给你。”现从自己脑袋上薅下一朵花来,还带着露水,“哥哥,我叫卉卉,你叫什么呀?”
年轻人低头看她一眼。
小姑娘异于常人的大眼睛亮晶晶,新奇地仰头看自己,因为脑袋比身子大,树枝作成的小手颤巍巍举着一朵小花,十分费劲。
于是他就将那朵花接了过来,冷冰冰地道:“我叫秦艽。”
一人一蛤组合继续前行,秦艽总感觉有异样,低头,卉卉抱着他的小腿抱得很瓷实。
“哎呀公子,卉卉这是看上你啦,你初来乍到不晓得,我们这集市上谁收了卉卉的花,谁就要带卉卉回家过一夜。”旁边卖酒的狐妖娇媚一笑,“公子过来喝杯酒么?奴家请客。”
整个集市上的人都被狐妖的娇笑震惊,齐齐探头看,秦艽收到无数打量的目光,猪妖公鸡精蟋蟀怪,还有一条飞鱼鼓着腮帮子把自己吹成椭圆飘过来飘过去。
飘过来飘过去。
飘过……
秦艽一把拽住鱼尾巴。
还没说话,身边蛤蟆抱住了他另一条腿,它知道秦艽今天心情不好,怕他一个不高兴水淹全城,故而紧张兮兮。
秦艽好笑道:“你紧张什么,我今天不想杀生。”
这一笑可谓勾魂摄魄。
狐妖老板娘顿时捂住鼻孔一把扯住秦艽,将他按坐在店中最干净的一个座位上,身后五条尾巴一展,分别卷过四盘小菜和一坛酒,稳当摆在桌面,义薄云天,“你给姑奶奶喝!醉了姑奶奶要跟你上床!”
酒香四溢,看来狐妖是酿酒一把好手。
“……”秦艽道:“我不喝酒……”
还没说完,金蛤蟆已经跳上桌围着酒坛子转了好几圈,嗅嗅嗅,拍开泥封好奇地探头进去喝了一口,一对大眼顿时直了,一头跳进酒坛扎个猛子,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半个时辰后,秦艽从空了的酒坛中拎出一只喷着酒气的金蛤蟆。
它四仰八叉躺在桌上,拍着肚皮,幸福地道:“嗝——”
秦艽:“……”
他转头朝狐妖老板娘道:“你这收醉酒金蛤蟆吗?”
“收呀,你说收就收喽。”狐妖饶有兴趣往他旁边一坐,“公子,你什么来历?为何来到咱们万妖城?”
秦艽勾唇一笑,不动声色地道:“你又是为何?”
“我呀,杀人。我在凡间青楼历练,爱上一个男人,他说了要考取功名娶我。”
“他没能娶你?”
“嗯,他中状元那日我还站在城门上朝他丢手帕来着,眼睁睁看他娶了别人,于是我在他洞房之夜,杀了他。”
“仅是因为杀了一人,就来了此地?”
“哪能。”狐妖满不在乎地道,“我杀了他一百多次。”
“我原本有九尾,离羽化成仙只有一步之遥,为了他什么都放弃了,他却连一个诺言都不肯遵守,于是我用四条尾巴换了他转世的生死簿,在他每一世最得意之时赶去杀了他,他一世负我,我便要他生生世世都不好过。”
狐妖这一说,如同打开了某个话匣子,店中有一个算一个,纷纷开始诉苦。
有个蜘蛛精道:“大妹子你就是太急躁,你学学姐姐我,这个不成就另找一个呗,我来万妖城之前大概成亲了七八十次,别提有多爽了。”
狐妖好奇,“那姐姐你又是怎么来的万妖城呢?”
黑蜘蛛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大爷的那谁知道他们人类的规矩那么不要脸,女子成亲之后竟然不准吃自己的丈夫!不能吃我成亲干什么!”
此言一出,周围鸦雀无声。
有人忍不住,“冒昧问一句,大姐的品种是?”
蜘蛛精拢拢发髻,骄傲地道:“蓝纹黑寡妇。”
原来如此,一片恍然大悟。
机会难得,狐妖正想再多说几句,忽然秦艽脸色一冷,“不玩了,没意思。”
众妖面面相觑。
金九从桌上一跃而起,顶着大肚子教训狐妖,“都怪你乱改台词,原先你的词里可没有要睡我们家公子这一句,瞎说什么大实话。”
狐妖娘子被他气到跳脚,毫不留情抓住它的蛤蟆腿将它倒提起来,“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老娘了?给老娘把酒吐出来。”
手法粗暴叫声尖锐,于是众妖齐齐拥上来拉架。
混乱中,秦艽面无表情拨开一只猪头踱出酒馆。
有人怕受连累,跟上来找补,又因为忌惮秦艽不敢离他太近,勉强在后头亦步亦趋,“公子,这个《有钱公子日游万妖城》的戏码你若不喜欢,咱们换一个演。”
“《霸道城主俏皮妻》如何?由公子您本色演出,女主就找牡丹姑娘领衔,牡丹姑娘性格甜美皮肤白皙人还傻,保证陪您把这一天过得开开心心……”
一只啄木鸟在身后捧块木板改剧本,长喙叨叨叨叨叨,木屑纷飞,非常有效率。
秦艽走得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劝你们别费力气啦。”十三娘扛着扫把“刷刷”扫街,作为唯一知道内幕的妖怪,洋洋自得,“公子不开心是因为在外头交了朋友。”
什么玩意儿?!朋友?
全场哗然。
我们公子在外头有别的妖怪了?
公的母的?多大岁数?什么种族?性格好吗?
哎呀呀,成亲的大红绸子是不是可以备起来了。
也不知道公子的朋友好不好相处,可千万别一言不合就叫我们陪着玩过家家了,妖生好难。
……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秦艽蹙眉,不耐烦。
于是万妖城上空响起一声恶龙咆哮。
整座城归于死寂,一溜儿烟的工夫,整条街干干净净,半个人影也无。
除了金九和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卉卉,以及大街没扫完的十三娘。
这时候,紧闭的城门突然“吱呀”开了一条缝儿。
一条细腿从中迈了进来——细辛提着两坛酒,高高兴兴。
秦艽:“……”
金九见她比见到了鬼还可怕,从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像只蛤蟆,原地一蹦一蹦,惊吓到无以复加,“你是怎么进来的?!”
借用《霸道城主俏皮妻》台词一句:这是什么该死的命中率。
细辛不以为然:“推门进来的啊?”朝秦艽晃了晃手中酒,“说了要来请你喝酒的,只不过因为一些别的事情耽误了些时日,我现在来了,不算晚吧?”
后者冷然瞅她一眼,转身而去。
旁边十三娘撞一下金九,“嗳,你家公子笑了耶。”
金九两只牛眼瞪着她,“你从哪看出来的?”
“去,你没有过心上人,自然不懂。”十三娘回它一眼,转头朝细辛巧笑倩兮。
“姑娘不晓得,咱们万妖城的大门传说是一位仙君所化,为了防止有人乱闯,上头加了限制,乃是两道任意门。如此就算有别人误闯进来,只要送了出去,任他如何神通广大,决计再寻不来第二回,不怪金九见了你讶异。”
细辛:“……哦,可是在我看来那门就很随意。”
想进就进。
十三娘“嗯嗯”点头,十分窃喜,“不是要请我们公子喝酒吗?快去快去,加油!”
细辛还是一脸懵,不知道只是日常请兄弟喝个酒,需要怎么加油,但是看秦艽已经慢慢走远,也不等她一等,还是追上去。
跑了两步脚下一绊,是个小盆景抱住她腿,见她看自己,忙从自己头上薅下一朵小花,示好之心溢于言表。
细辛朝她一笑,向她伸出手。
等细辛牵着卉卉找到秦宅,人还没进门便嗅到一阵扑鼻异香。
小院一角那棵巨大的梅树下多了石桌石椅,秦艽正敛袖煮茶。
那阵异香便是从他手中传出来的。
细辛跑过去,自觉坐下,“这就是用弱水煮的茶吗?好香。”
蝴蝶一类天生对香味敏感,秦艽见她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目光中不禁也跟着带了一点笑意,递一只碧玉杯给她。
细辛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啜,别提有多满足了。
不多时石桌边多了个大脑袋——卉卉扒着桌沿垫脚咽口水。
秦艽心情好,抄她胳肢窝将她抱上石凳,也给她一杯茶。
后头刚进门的金九扶门框子感概:“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
那长了上万岁的老普洱精临去之前送给公子的嫩叶子,终于有人能陪着他品尝了。
挺好,老怀欣慰。
所以不要问为什么平日里公子不舍得拿出来给他喝,不要问,蛤蟆也是有尊严的。
一壶茶喝完,细辛尝试着问:“待会儿你不要的茶叶渣我能打包带走吗?”
秦艽:“……”
他道:“你若还想喝我这有新的。”
细辛道:“不,我是觉得茶叶渣就这么扔了怪浪费,当然,你如果硬要送我几包新茶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秦艽愈发不解,“喝剩过的茶叶不就是拿来扔的么?”
母亲(二)
细辛“啧啧”看着他,“你这个人,一看就是没过过穷日子,喝过的茶叶可以用来煮茶叶蛋啊,还可以埋进土里给花当肥料,像你这么喝上一泡就换也算一种浪费。”
打死金九它也想不到,公子会有一天坐在这个院子里听一个姑娘科普穷人的生活。
关键他还听得贼认真,看起来很想亲手试试煮茶叶蛋。
“我爷生前也爱喝茶,但我们没钱买,卖酒挣的钱要拿去救济穷人,他每次都买最次的茶叶沫子,喝到没味道了才舍得扔。”
秦艽道:“你们已经够穷了,还要去接济别人?”
“总还是有人比我们更穷啊。”细辛道,“小时候族人容不下我,爷爷便带着我去人类地方生活,但是跟人类一起生活,就要像个人类一样,不能随便暴露身份,更不能用法术,想要什么必须靠自己挣钱买。”
“有一年闹蝗灾,人类短衣少食,到处都有人饿死,可凄惨了,你听说过易子而食吗?”
秦艽点头,“书上看过。”
“我却是亲眼见过,人们被饿得没有法子,又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便两家交换,将别人的子女拿来煮了吃,甚至……有一次……”细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偏头看看听得入神的卉卉,把话咽了下去。
那一次,她看见有个妇人刚诞下婴孩,旁边等久了的汉子直接将孩子抢过去。
妇人抢夺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断了气,然后疯了一般,过去同她丈夫抢食。
一边号啕一边费力吞咽,他们另外三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孩子都在旁边看着,眼睛空洞无神,连哭都忘了哭。
那母亲吃完了婴孩,便迫不及待掀开衣服,将干瘪的乳头塞进最小的一个孩子嘴中。
孩子这才像活了过来,拼命吸吮……
人被逼到一个极致,原本是连苟且活着都不配的。
秦艽看她神色,料想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便趁她愣怔,悄然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匣子,里头放了七七八八各种茶叶,“都给你。”茶叶渣就算了。
细辛:“……”
感动非常,这得值多少钱,现在开始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有人在外头叩门,金九跑着去开,不料卉卉听到脚步声比它还兴奋,抢在它前头往门口撞,一边细细扯着嗓子喊:“阿娘——”
看上去跟她娘亲感情颇深。
一个穿斑斓黄衣的妇人出现在院子里,长裙委地,朝秦艽福了一福,“公子,我来带卉卉回去。”
粗声粗气,嗓门极大。
细辛小声肯定:“看来卉卉长得像爹。”
秦艽站起来,拢了拢狐裘,“夫人来得正好,秦某有话对夫人说。”
妇人忐忑望向他。
秦艽道:“夫人已在此百年,够了,可以褪下这身虎皮,投胎去了。”
刑满释放,那妇人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愁容满面叩下头去,“谢过公子。”
起身牵起卉卉,出门前再三踌躇,还是转过身来面对秦艽,“那公子还要在此囚困多久呢?”
秦艽一愣,继而微微一笑,“不知道。”
妇人幽幽叹息,“若公子有母亲,知晓公子在此间受苦,心里得有多难过。”
“嗯,”秦艽道,“所幸我没有。”
妇人:“……”
秦艽送走妇人,返身回来却是细辛眼带泪花,“我才想起来我也没有娘亲。”
秦艽波澜不惊,“恭喜你。”
“……”细辛成功把眼泪憋了回去,低头猛喝茶,喝穷秦艽。
喝了一会儿听秦艽道:“夜间仍是不安全,你照例在这住一夜,明早再出去。”
细辛心有余悸,“不会又跑出来一个十三娘吧?”夜夜有人过来强行搞拆迁,这谁顶得住。
秦艽道:“害怕你还来?”
细辛脱口而出,“我这不是惦记着你吗?”
秦艽:“你惦记我作甚?”
“你长得帅啊。”
秦艽:“……”
金九打旁飘过,哦公子脸红了,人家狐妖要睡你你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一扑棱蛾子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害羞,要不要这么双标。
夜间细辛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睁开眼差点吓得灵魂出窍——卉卉一双大眼在黑暗中呈通红,正站在床边一眨一眨看着她。
见她醒来忙示意她噤声,冰凉的小手拉住她,往外挣。
细辛一路跟着她出了秦宅,在鳞次栉比形状奇怪的房屋中穿行一阵,来到一个土屋前。
白日见到的妇人就站在屋前等着她,一见她二话不说先跪下磕头,卑微到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子到了晚上总在宅子外头设结界,我进不去,只能让卉卉将姑娘带了出来,唐突之处,还请姑娘勿要责怪。”
细辛低头看着卉卉,心想秦艽看着无情的一副样子,倒是对小孩子格外宽容。
于是道:“卉卉不是夫人的孩子吧?”
“自然。”
妇人道:“我如何生得出卉卉来,她原本是护城河畔密林里苔藓成的精,险些被河伯一口吞进肚子,是公子路过将她救了出来,还给了卉卉些许修为助她化出人形。”
妇人抚着卉卉的脑袋满目慈爱,“卉卉算是我们大家的孩子,谁见着她便带她回去养一段,只不过她还是最喜欢跟着我。”
卉卉极享受她的抚摸,手舞足蹈地围着她转圈圈,妇人看着看着便流下泪来,“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就傻乎乎穷开心。”
逢人便送花,别人不要她就硬举着手,直到人家接了为止,她觉得那便是对她的喜欢了,龇着稀疏的牙朝人家笑。
幸亏头上的花第二日会长回来,不然就这个揪法,早把自己揪秃了。
一厢情愿呆傻成这样,如何能够离得开她呢?妇人叹了口气,“今夜冒着被公子责罚请姑娘前来,是想恳求姑娘到公子面前帮奴求个情,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头我早已无依无靠,即便刑满也不想出城,请公子让我留下吧。”
夫人说着,手一挥打开自家门前的门,露出屋里炕头一排熟睡的孩子,什么品种的都有。
“这些都是百年来我收养的城中孤儿,我们相依为命,他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们。”
细辛看了她一会儿,“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你为何不自己跟秦艽说?”
妇人:“就凭你敢直呼他的名字,而我们只敢尊称他为公子。”
细辛:“……”
细辛道:“他有那么吓人吗?”
妇人毫不犹豫点头,有,太有了。
连卉卉都跟着点头,大哥哥发起火来吓死妖了。
“好吧。”细辛道,“我试试。”
妇人脸上一喜,“谢谢姑娘,姑娘也别叫我夫人了,我娘家姓容,姑娘就同其他人一样,叫我容氏即可。”
细辛点头应下,欲言又止了一阵,“夫人,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此言一出,容氏原本温和的面孔狰狞了一瞬,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倒退几步,慌乱抬袖掩面,“没有见过,你认错人了。”
裙摆委实太长,她踉跄一下,被后头跟着的卉卉绊倒,跌在地上。
裙子一角掀起,露出她布袜下的小腿。
压根就没有肉,只是一根白骨而已。
细辛抢上去,迅速解开她裙摆看了一眼,惊诧到说不出话来,“你……”
容氏的两条腿,一直到大腿根,一丝皮肉都没有,直直两根骨头。
“别看了,都说让你别看了!”容氏恼羞成怒,面目愈发狠厉,控制不住露出本相,是一只吊睛黄虎。
她也不顾卉卉哇哇大哭,拖起来就走,“啪”地关上大门。
细辛久久不能回神。
多年前那个号啕着从丈夫嘴里抢夺死婴的发疯妇人在脑海中逐渐与现在的容氏重叠。
“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头我早已无依无靠,即便刑满也不想出城。”
不想出城么……
远远飘过来一盏灯,秦艽提灯的手那只衣袖滑落少许,露出白皙手腕上几块鳞片,他低头见了,忙用另一手拉了拉袖口盖住,才雍容走向细辛。
“姑娘何须行此大礼,可是对我万妖城的土地爱得深沉?”
“……”细辛这才想起自己还趴在地上,连忙站起来。
秦艽笑着摘走她头顶沾上的草叶,“说了晚上不太平,你还敢出来,胆子不小。”
灯光融融中他眉目柔和,一时间细辛有点得意忘形,“我这不是仗着有公子给我撑腰?”
秦艽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细辛:“公子就让容氏留下吧。”
秦艽道:“城中自有城中的规矩,这是牢狱,不是善人堂。”
“我并非是滥好心,只是想着容氏收留了如此多的小妖怪,若是她走了,那些娃娃少不得要公子这个城主照应,岂不是给公子添许多麻烦。”
秦艽提灯映着她脸,“这么有礼貌?”
细辛扭捏一下,“他们说不能称呼公子全名。”怕你发飙。
秦艽点头,“对,我名字里带着诅咒,一天之内若叫上十次,必定全身溃烂长大包,生不如死。”
这么严重?
细辛掰指头数算一下,哭丧着脸,“那完了,我还有四次。”
秦艽:“……”
蠢成这样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是奇迹吧。
一定是。
他转身继续在前头引路,嘴角忍不住扯开一抹笑。
冷不防袖子给扯住,细辛在后头孜孜不倦,“秦艽,求你了,这位夫人好歹也算同我认识,不能网开一面吗?”
“认识?”
细辛赶忙将那个咽回去的故事讲完。
讲完之后秦艽便陷入了沉思。
“只是我见到她那会儿,她实打实是个凡人,如今何以是个虎妖?”细辛纳闷。
“是半人半妖。”秦艽补充道,顿了顿,“此中曲折,都是造化。”
确实是弄人的造化。
大饥荒年,又是天寒凛冬,路边皆是冻死骨。
长夜里,偶有小儿夜啼,也很快被母亲拿被子捂住嘴将声音压下去。
“莫哭咧,不然换了你去。”说完看着另一侧空了的小枕头,干枯的眼窝中流下两行浊泪。
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愿意舍弃自己亲生的骨肉换来吃了活命。
易子而食,写在书上无非轻飘飘四个字,背后却是卖妻鬻子鲜血淋漓,饿殍遍野。
凡人不好过,山林野兽也受影响。
就连树皮都被剥了个干净,野兽也只得走往更远的深山捕猎。
在深山游走的还有一个人类男人,他吃了自己刚降生的孩童终于攒了点力气,冒着与野兽相撞的危险进山为一家老小找吃的。
拨开一片伪装的树枝,汉子面色一喜。
几只圆滚滚的小老虎崽子正依偎成一团,睡得正熟。
而与此同时,一只饿得皮包骨的母老虎在外寻找了两三日,方从草丛里拖出一只鼹鼠。
尚不够她自己饱腹,她却还惦记洞里刚出生没几天的虎崽子。
忍着食物的诱惑千辛万苦将鼹鼠叼回去,却发现洞中原本厚软的干草堆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团温热的血迹。
母虎发了狂地寻着气味找过去,正好看见一个汉子站在锅边煮肉,旁边扔着数张幼虎皮。
她悲啸一声,跳上去一口咬断了汉子的咽喉。
犹自不解恨,恰巧里屋传来动静。
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拥着三个娃娃躺在土炕上。
妇人听见外间动静,费力睁开眼睛,原想看看怎么了,抬起却正与母虎对上,霎时大叫一声,第一时间护住了自己的孩子。
母亲(三)
两位母亲,静静对峙。
一个痛失爱子,一个即将面对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存亡。
终于,母虎率先发动,一举跃上炕,拿住了妇人的咽喉。
利爪伸出,只消轻轻一按即可结束。
杀了这一家老小,为自己的幼崽报仇。
千钧一发,人类最小的那个孩子被吵醒,哭闹了起来,伸出两只小手,攫住了母虎一只乳头。
小娃娃如获至宝,当即衔进口里吸吮个不停,他已经快要两岁,但因为长期没有饭吃,只长出几颗歪歪扭扭的乳牙,乳汁是他唯一的生命来源,抓住了便不放手。
小小的孩子尚且这般有求生欲。
母虎愣了一愣,越发想起自己的孩子,它们原本也该安安稳稳趴在自己身下吃奶,如今却在人类的锅里,成了一锅烂肉。
她转过身来,对准那个吃它奶的人类孩子。
孩子不辨善恶,甚至还举着小手摸了摸它的下巴。
母虎的眼中流出两行泪,先是舔了舔孩子的脸,然后一掌拍下。
这一掌没能得逞,缩在角落里的妇人以自身抵住它,而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了老虎的脖子,扑身咬了上去。
妇人大概料到丈夫已经遭遇不测,若是她也死了,那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即便不被老虎咬死,也会被野狗叼走,甚至是被人拾走。
她是母亲,得保护自己的孩子。
一人一虎,也不知翻滚了多久,也不知是谁生吃了谁,总之那夜邻里四方都听到了女人凄厉的惨叫和老虎的哀嚎。
直直响了一夜,闻之使人无端胆寒。
天明时分,容氏从炕上站了起来,将三个孩子从血泊中抱出。
处理丈夫和母虎烂成泥的尸体、神色如常地烧水给孩子洗澡、喂孩子吃早饭。
而后像每个普通的农妇一样,提起篮子出门挖野菜。
只是人人见了她如同鬼魅,绕着走。
走到河边时,她拉住一个跟自己交好的媳妇问:“怎么了?”
那小媳妇战战兢兢,一指河里让她自己看。
她探头望向河里,却没能照出自己的影子,怎么照都没有。
在太阳底下她也没有影子,难怪人们见了她会绕着走。
……
万籁寂静的万妖城,星子密布,弯月如钩。
细辛沉默一阵,“所以那一晚……容氏其实已经死了?”
夜间有些冷,秦艽整个人往狐裘里瑟缩了一下,才道:“是也不是,那只虎原本已经修炼出了半颗丹元,差一步即可成妖,容氏吸了她的精血,魂魄得以在肉身中保存,成了半人半鬼半妖,也算误打误撞。”
“说说容易,”细辛道,“人血妖血相融,要遭受何等的痛苦,不痛疯了怕也是形销骨立,哪能够仅仅过了一夜就站起来,常人一般。”
“确实不容易。”秦艽道,“需要很深的执念。”
一个普通农妇,没有任何人点化,却揠苗助长般一夜强大,只不过是因为炕上还躺着自己三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自己还不能死。
也就是因为这个,容氏的去留一度成了个问题,冥界不好收,妖界不肯留,最后只能送来了万妖城。
她初来时一度妖化得厉害,六亲不认,秦艽想了许多法子都不能使她平静下来。
直到卉卉无意间牵住了她的手。
细辛盯着那个紧扣的门扉许久,她知道容氏正躲在门后。
隐隐有啜泣声在暗夜里流淌。
细辛问:“然后呢?”
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怕鬼差来捉,日日心惊胆战,一天到晚将孩子抱在手里,恨不能他们一夜长大。
有一天,容氏在自家草垛里发现一只剩半口气的虎崽子,不知是丈夫死前有意藏下的,还是它自己逃在了这里。
柴刀已经举过了头顶,容氏又放了下去。
母虎生前的眼神历历在目。
这是她仅剩的一个孩子了。
容氏兜起衣裳,将虎崽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并放在炕上,跟自己的孩子头挨着头,喂了它一些省下来的白米汤。
又过了几天,容氏在门前见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立即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出生就殒命的孩子。
不知这是哪个走投无路的母亲,听说了她的事,孤注一掷来求她的庇护。
她将孩子放在虎崽子旁。
再往后是有意识地搜罗别人不要的孩子,多是几个月的婴孩,嗷嗷待哺,母亲们奶水又不充足,既然注定养不活,便忍痛弃在了路边。
容氏一一捡了回来,一一喂食。
孩子越来越多,她自己的奶水也不够吃。
那一日,好几天没吃饭的她将刀对准了她自己的大腿。
肉切下来的瞬间痛至极处,但是一滴血也不曾流。
这是第一次,她不嫌弃自己这副妖邪的体魄,她满脸冷汗,却高兴地笑了出来。
那个灾荒年,街上的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只有容氏收养的婴孩白白胖胖。
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容氏是个妖怪。
她开始穿长裙子,盖到脚面,最后索性连脚都不露。
妖化之后脱胎换骨,她面容跟从前大不相同,唇红齿白,举止之间不觉带了些妖媚之气。
人们便说这是容氏到处偷孩子来吃,想修成妖邪好作祟。
有当地的乡绅贪图美色,暗地里偷偷来到容氏门前,想占她便宜。
“你陪陪我,我就给你粮食吃。”
被容氏当着大庭广众,用扫帚赶了出去。
那乡绅恼羞成怒,买通村长污蔑容氏杀夫在先,食子在后,趁她不在家,烧了她的房子。
十几个孩子还在房子里,连路都不会走。
容氏挖野菜回来,看着烧成废墟的房子,终于体会了那只母虎的绝望。
那一日,一只斑斓吊睛大虎从火堆里冲出来,见人便咬。
身体里因为她是人而残存的一丝人性,终究也泯灭于人。
一个村落几乎屠尽。
再回过头来容氏已经在万妖城,锁链加身,天雷将至。
有位年轻公子站在她身边,无悲无喜地眼看了她一阵,忽然无惧她的利爪,伸手抱了抱她。
暖香袭人。
虎妖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白衣公子很快从她怀抱脱离出来,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被母亲抱着的感觉,也不怎么样嘛。”
“……”是不是没感受过母亲的毒打。
——
故事讲完了。
秦艽道:“如此,你还觉得容氏该留下吗?”
细辛想了想,上前叩叩容氏的门:“夫人,我知道你在听,那个……秦艽说你在此百年,身上妖性除得差不多,你此生此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煎熬,不如去投胎。我听说地府里投胎之前都要喝一碗孟婆热汤,喝完了前尘往事皆忘。下一世你好好的,嫁人生子,重新来过不好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好事值得铭记。”容氏果然开门出来,身边还跟着四五个小娃娃,抓着她的衣襟,一脸惊恐。
容氏道:“我来万妖城的这一百年一直过得很好,我有邻里街坊,我有朋友,还有卉卉他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谁也不会嫌弃我是妖怪。”
说到这里大着胆子望了一眼秦艽,“我还有公子,公子也待我很好,这里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说完又要给细辛跪下,“求求你们了,让我留下吧。”
细辛望向秦艽。
秦艽默了一默,朝容氏勾勾手,“过来,打我。”
容氏:“……”
细辛:“……”
细辛跃跃欲试,“夫人若是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
秦艽:“……”
半个时辰后,容氏以“殴打城主”的罪名加刑五百年。
秦艽捂着钝痛的胸口在前头慢慢走。
细辛在后头给他撒花,花是卉卉给的,“秦艽,你是个好人。”
又来了。
秦艽道:“第十次。”
细辛一惊,伸手堵住嘴巴。
秦艽心情大好。
走了一会儿,细辛忽然“咦”了一声,“等等,我踩到一个东西。”
秦艽转身,冷静看着她。
她小心地伸脚探探探,惊恐万分,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秦艽,有妖怪,就在我脚下,长长滑滑的,还会动。”
秦艽冷静看着她,冷静地道:“嗯,你踩的是我的尾巴。”
与此同时,脚下之物倏然收了回去,细辛双脚猛一抽空,重心不稳,又一次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秦艽蹲在她面前,古井无波看着她。
灯下他的额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对龙角,耳后还有鳞片。
细辛:“你你你……”
秦艽邪魅笑道:“不好意思帅着你了。”
把灯留下,转身就走,很快隐入黑暗中。
细辛提灯追上去,“你怎么回事?”
妖怪若是露出原形,要么是像她这种法力低微的小妖控制不住自己,要么就是修为高深的大妖受了重伤。
所以细辛问:“你受伤了吗?”
秦艽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无所谓地道:“上次放十三娘出城受罚留下的后遗症,我回去泡一泡就好了。”
“去哪泡?”
“弱水。”
细辛:“……”
她道:“所以我们白天喝茶用的水,是你的洗澡水?”
秦艽:“昂。”用一种“你很荣幸”的目光看着她。
气得细辛又在他龙尾巴上踩了一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那今日晚上你留下了容氏,还会受罚吗?”
秦艽道:“会。”
细辛没说话。
秦艽:“你良心痛了吗?”
细辛:“是挺疼的。”
“那帮我个忙?”
“你说。”细辛干劲满满。
秦艽抬手一指,“你从这条路直走,在外头把门帮我关上,谢谢。”
细辛反应过来,“你是在赶我走?”
“不是,”秦艽道,“我是让你滚。”
“……”
蛾子也是有脾气的,细辛滚了。
走到大门口忿忿不平,狠踢一脚大门,“王八蛋秦艽!”
眼前突然有异,细辛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门里走出一位雪衣仙人。
仙人周身似有雾霭,明明端立眼前,声音也犹如飘渺在九天之外,他和蔼看着细辛,未及开口,脸皮先被细辛扯了一遭。
细辛:“哇塞,神仙诶,活的。”
仙人:“……”
他仍旧好脾气地道:“小蝴蝶你好,我叫秦柳。”
“你也姓秦?”细辛憧憬望着他,“你是秦艽他爹吗?”
“……不是。”
“那么是娘?”
“……”不谈了,谈崩了,跟现在的小年轻没有共同语言。
秦柳险些被她怼回门里。
他略一沉吟,问道:“你被秦艽赶出来了吗?”
看着小姑娘明显黯淡下去的目光,暗松了口气,掰回一局。
不知为何,细辛觉得面前的仙人十分值得信任,忍不住把心事一一告诉他,“秦艽这人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时时对我有防备,对我一会好一会坏,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秦柳隔空一画,雾气渐渐凝成一个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细辛入局。
细辛张大嘴巴瞧,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秦柳循循善诱,“你想知道吗?”
迷幻妖(一)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秦柳隔空一画,雾气渐渐凝成一个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细辛入局。
细辛张大嘴巴瞧,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秦柳循循善诱,“你想知道吗?”
细辛看着他,目光渐渐迷蒙,眼中只剩下仙人单薄的身影,茫然点点头,“我想。”
乖乖走入大雾中。
……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秦柳隔空一画,雾气渐渐凝成一个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细辛入局。
细辛张大嘴巴瞧,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秦柳循循善诱,“你想知道吗?”
……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
从日光耀眼到星子漫天,不知不觉一天过去。
一只及膝高的瓦罐咔哒咔哒走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仔细看,能看到罐底长出的两条近乎透明的小细腿。
罐妖来到秦宅门前,小心翼翼等了一会儿,宅外结界确认它无害之后,才放它进去。
罐妖一路小跑,最后干脆横身一斜,咕噜噜沿着石子甬路滚了下去。
秦艽本来半化出原形,好好伏在院子池塘里泡弱水疗伤,再抬起头,右边龙角上就多挂了一只瓦罐。
“哎呀呀,超速了。”罐妖自知失误,“砰砰”重新长出手脚,跳到池边朝秦艽连连作揖,一只罐子还挺讲究礼数,“小人不是故意的,还请公子饶命。”
秦艽睁开一只眼睛,懒洋洋看了它一眼。
罐妖见状,上前附在他耳边,一番叨叨叨。
秦艽剩下的一只也睁开了。
“千真万确,公子快些去英雄救美吧,若是迟了一时半刻,细辛姑娘的心魂就要给那妖怪摄去了!”
秦艽点头,“想要什么奖赏?”
罐妖搓搓手,怪不好意思,“嘿嘿,没有别的,就想让公子给小的正个名,小的原是一根百年老坛酸菜,把人给酸死了,这才来了万妖城。”
罐妖惨戚戚,“不过我不是故意的呀,我劝他们我过期了不能吃,但他们不听我的,以为我是怕死,说我成精了,吃了我定能长生不老。”
“……”秦艽伸手拍拍瓦罐,“你去找金九,让他明日放你出城。”
罐妖千恩万谢,欢快地走了。
秦艽甩甩手,池水忽然大涨,立起一道天然屏障,哗啦啦的水声中,偶尔能听见细微的锁链响动。
走出一半的罐妖偷偷扭回头去瞧,从屏障缝隙里看见一截翻动的青白龙尾。
察觉到有人偷窥,水做的屏障狠狠合上,一丝缝都不露。
罐妖暗暗咋舌,大家都是妖怪,公子害什么羞嘛,一蹦一跳找蛤蟆去了。
片刻后,秦艽从水幕中走出,广袖白衣干松温软,纤尘不染。
肩上仍旧挂着他那身狐裘。
一步一步挪出家门。
“你想知道吗?”
“我想。”
……
月光下,城门口,仙人遗世独立,本来眉眼缱绻的脸上现了戾色,对木偶人一般的细辛道:“再来!”
幻化雾气的手被一只苍白的手握住,雾气顿时削去一半,月光云雾中秦艽脸色很难看,那代表他十分生气,“玩够了没有,洛音书。”
“秦柳”闻言邪魅一笑,挥挥衣袖,另一半大雾也化去,待到眼前景物渐渐清晰,哪里还有什么秦柳。
原地站的那年轻男子虽然也是穿一身白衣,但是精致的眉眼之间妖邪之气浓重。
细辛空洞无神的目光渐渐回神,蓦然醒悟,“嗯嗯嗯?我这是什么情况?明明我走时天都快亮了,怎么眼下天又黑了?”
抬眼先看到秦艽,不计前嫌的兴奋道:“秦艽,我刚才看到了你爹或者你妈!”
洛音书:“……咳。”
秦艽黑着脸,“白痴。”
着了别人的道都不晓得。
秦艽没好气指着洛音书,“此人,迷幻妖,擅长千变万化,迷惑心神,以及时光回溯,以后见他……”
细辛:“绕着走?”
秦艽:“见他一次打一次。”
洛音书:“……”
洛音书:“咳咳,秦艽,我好像还在这里。”
秦艽不搭理,招呼细辛,“走了。”
细辛哒哒跑过去,很好很乖,看得洛音书一阵艳羡。
细辛问:“擅长变化迷惑心神我都懂,时光回溯是个什么技能?”
秦艽面无表情,“就是你一天一夜都在这里白痴似的原地踏步。”
细辛不忍了,“你科普就科普,能不能不人身攻击我?”
秦艽道:“对不起。”
细辛感动。
秦艽道:“只是不小心说了句实话。”
细辛开始暴走。
秦艽转向洛音书,“自己去领罚。”
洛音书毫不犹豫,“领罚可以,但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秦艽目光森冷。
洛音书道:“不必妄图用眼神唬住我,我又不是十三娘。”
这城中人人怕秦艽,时间长了总有那么几个不怕的,洛音书算一个。
洛音书道:“秦艽,我大限将至了。”
秦艽:“哦。”
那又如何。
“你得帮我。”
秦艽笑了,“是什么样的误会,给了你我乐于助人的错觉?帮你早点去死可以。”
洛音书有些焦急,“我有好处可以给你。”
秦艽:“不要。”
洛音书一口老血哽在喉,秦艽连怼起人来都跟那小蛾子是一个路数,活该是一对。
洛音书道:“我可以让你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又怕秦艽不信,“我知道自己大限到了,情急之下才想拿细辛姑娘练练手,让她带我回到十三娘撕破结界出城那一天,好跟着出去,但我发现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修为受限太深,根本没法回溯时光。”
要回溯也只是一时片刻,所以导致了细辛在这里不停原地踏步。
“要想回溯久远时光之前,须得出城我才能不受限制。”
秦艽凝滞了一下。
回到过去……意味着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来得及阻止,不会有杀戮,血腥,痛苦,亦不会有万妖城千年万年没有尽头的囚禁与煎熬……
更不会有……
秦艽将目光投向正在踢树的细辛。
细辛被洛音书点名,停止暴走,“拿我练手,为何要变成门中仙灵秦柳的模样?”
洛音书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无辜地看着她,“因为秦柳前辈好看啊。”
细辛不假思索,“下次你变秦艽,我肯定比这次上当更快些。”
察觉到秦艽在看自己,对看回去。
秦艽的目光比月光还轻柔。
细辛觉得秦艽有病,上一刻还在骂她是个白痴,这会儿怎么又无端柔情似水起来了。
受不了受不了。
细辛搓搓一身鸡皮疙瘩,上前拉住洛音书,“你早说啊,我可以带你出城,唔,你可以上我的身。”
洛音书看向秦艽,他是大限将至,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对了,你说要回溯到过去,是想作甚?”
洛音书:“救人。”
是人。
迷幻妖千变万化,喜近人。
人间多好,东风夜放花千树,落花如雨,铺满长安道,宝马香车碾过。
车角挂一只精巧铜铃,铃铛作响的悦耳声中,车帘半掀,巧笑佳人纨扇掩面,露一双流波婉转的眼睛,行人魂魄便被勾去了大半,随着车子留下的一地残芳直奔向前方绵延无限的万家灯火。
头顶有漫天烟花炸开,圆月银河都黯然失色。
鹊起高楼,雕梁画栋。
欢笑声一阵高过一阵,有孩子握着风车在其中跑跳,不小心摔倒了,捂着膝盖大哭起来,下一瞬炒糖粘的香气吸入鼻管,孩子又忘了哭,为即将吃到的甜腻笑得开怀。
车里的佳人便感慨还是当个孩子好,哭笑皆由己。
配珠戴玉的公子听了,道:“你若将手中的帕子给了我,莫说是哭笑,连我都一生一世由着你。”
佳人不语,垂眸半晌,“你不明白我的心。”
这便是人间,热闹,喧嚣,隔空望过去,繁华的一座城,满目烟火气。
这便是人,生老病死里夹杂着喜怒哀乐,然后在荒芜里寻一颗真心,许今生,许来世。
佳人要去的地方是城外岚山观,听说国师近日要在观前结一个伏魔阵,用来降服长安城里肆虐的妖。
人人都去看新鲜,洛音书也去。
匿在人群中看一个长胡子老道凝结朱砂在手上,口中念念有词,结一个巨大的阵,倒是有些道行,可是怪无聊。
洛音书于是去了后山,本想安安静静赏一场烟花,那是今上为了给他心上人庆贺生辰,倾天下之力造就的盛世。
许多人都骂妖妃祸国,可是洛音书从城门观光城楼下过时,分明地听到楼上那个穿明黄龙袍的男人说,值得。
不想后山有人——一个穿道服的小姑娘在后山仅有的空地上手忙脚乱,也结一个伏魔阵,小小的一个圈,洛音书上前觑眼瞧了,圈只蚊子妖都难。
难得准备享受孤独的兴致被破坏,洛音书偷偷往那阵上做了点手脚。
于是归思画着画着,便觉周身气流涌动,透明的利剑“嗖嗖”擦着她耳旁穿过,削断了她鬓边一缕发丝。
归思:“……”
她第一反应是逃,然而发现阵周可谓铜墙铁壁。
归思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史上第一个自己画圈把自己困死的女道士。
忒没面子。
这时候一只手轻巧穿入阵中,悄无声息如鬼魅,归思想也不想将手搭上去,管他鬼魅不鬼魅,若是她侥幸捡回小命,她愿意管这鬼魅叫爹。
那只手轻松将她带出了阵。
洛音书知道这小道姑修为不济,没想到她这么不济,竟识不穿他随手捉弄的小小把戏,能困在自己做出来的阵里,已经做好了等她出来给她追着砍的准备。
他意态阑珊地等着。
归思向前一步,给他跪了,道:“爹!”
洛音书:“……”
洛音书幻出一面铜镜,先照了照,确信镜中人仍旧面如冠玉翩然风流,才放心地道:“小妹妹,你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归思摇摇头,情绪饱满而激动,“你方才救了我一命,我得报答你。”
洛音书谨慎地问:“你认为你把自己困住,是什么原因?”
归思十分不好意思,“我学艺不精呗。”
“……”看来这姑娘不但修为不济,智商也一般。
如此单纯不做作的人类,洛音书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归思再进一步,“反正我也是个孤儿,从今以后我就把你当爹一样孝敬。”
“打住,”洛音书惆怅地瞅着她,“我为什么要凭白捡个女儿。”
“你若真想报答我,不如陪我在这里看一场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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