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十年代,虽然大家的日子都过的苦,但民风淳朴邻里和睦,对于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是贫下中农的老百姓而言,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用汗水换取一口粮食是刻在基因里的传承。
齐海在家里排行老三,出生在1980年国庆节当天凌晨四点,与国同庆,是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
见过黄土高原窑洞的人都知道,差不多是一个村子或者几十户人家都在一片区域,所以齐海出生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天刚蒙蒙亮就陆续有邻居送来了鸡蛋,在那个公有制还未彻底取消、物资贫乏的年代,鸡蛋是绝对的奢侈品,所以不管谁家生孩子都要送鸡蛋,也就成了村子里一个既定的习俗,除非两家人有仇,否则定会登门祝贺。
此时的齐家是齐海的爷爷齐忠义当家,老爷子当兵出身,一身正气,在家里具有绝对的权威性,所有祝贺也都是奔着他而来。
“恭喜恭喜啊忠义老弟,又添个大胖孙子,我跟你说有苗不愁长,儿子娃那才是福气,我这里有个药方,明天给你拿过来,让你儿子跟儿媳妇使使劲再给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那你们老齐家以后可就要发达了!”
魏老头是第一个赶过来祝贺的,除了鸡蛋,还带了一块充满岁月感的腊肉。
魏老头原名魏满娃,别看名字土里土气,却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村里老一辈中唯一上过私塾会吟诗作对的文化人,也是跟齐忠义一起杠着枪闹革命的老战友,两个人亲如兄弟,见面总是互相调侃。
“哈哈哈,药方你留着跟你婆娘用吧,我看你婆娘身体挺硬朗,五十多岁了还能再生,用苏联老大哥的说法,你婆娘就是个英雄母亲。”
“去你的吧!哈哈哈!”
两位老战友说笑着走进了窑洞,魏老头被请上炕,齐忠义从柜子里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茉莉花茶,给自己的老战友冲了一杯。
“尝尝,这个茶如何?我跟你说这也就是你,别人来我都不给喝”。
那是个出苦力的年代,每个人都有喝茶提神的习惯,茉莉花茶对普通百姓来说已经属于高档茶叶,大家平时能喝到砖块茯茶就很不错了。
“言归正传,给娃取名了么?”
“还没有,这不是等你来给把把脉取个好点的名字么。”
“唉,那一套东西早被我扔掉了,都是封建迷信不科学,起名得参考毛选,随便从中取个词语都充满力量,毛主席说了人民的力量是多么强大,这样孩子才能前途光明,你还让我把把脉,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嘛。”
魏老头虽然嘴上反对,手里却不由自主的掐算起来,要知道他可曾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阴阳师,谁家有个生老病死、嫁娶乔迁什么的都找他看日子。
“方便给娃抱过来吗?我眺眺面相!”
齐忠义赶忙对院子里玩耍的齐杰喊道:“孙儿,去,让你大把娃抱过来给你魏爷瞅瞅!”
“大,大,我魏爷要看娃哩!”
齐杰此时刚五岁,长得甚是瘦小,但精神气十足活泼好动,一时不得安宁,接到命令喊叫着向父母亲所在的窑洞跑去。
“叫我爸爸,不许叫大!”
齐国华瞪着眼再次跟齐杰纠正关于对自己称呼这个问题,他坚定的认为文化人就应该有文化人的样,“大”是方言,太俗气没文化,“父亲”是历史遗留的称呼,早就过时了,只有“爸爸”这个称呼才能配得上他文化人的身份。
“那你怎么不把我爷叫爸爸哩?你叫一个,看我爷打不死你!”
齐杰扮了个鬼脸跑开了。
那天,在让魏老头看完面相之后齐忠义就再没有接待其他邻居,全部交由齐海的父亲招呼,他关起门跟魏老头聊了很久,至于聊的什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齐忠义事后忧心忡忡的样子,并且听从魏老头的建议给孙子取名齐海。
2
齐海的父亲齐国华,高中肄业,但也是村里学历第二高的人了,第一高的是齐家世仇秦家的老二秦四海,人家是高中毕业。
关于秦齐两家的仇恨,据说始于民国,传言秦家祖上是地主,解放前的镇宁县秦家属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跟当时的陕北“剿匪”总司令胡宗南有点关系,种鸦片、开妓院、倒腾军火无恶不作,日子过得好不自在,我们人民的部队与其斗争多年也未讨到半点好处,齐海的大爷爷齐忠良就是被秦家以“赤匪”的名义枪毙在了马家坡,年仅19岁,后来齐忠义也参加了人民的部队,与齐海的外公王进财、魏老头一起带领大部队走小道抄了秦家的家业,时任秦家家主怕接受人民的审判而畏罪自杀,家族产业被没收充公,由此两家人结下了仇恨。
齐国华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也算是个体面的工作,受人尊敬,尤其人人见了叫一声“齐先生”或者“齐老师”,那种感觉让他特别受用,加之教师不用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他还能有时间继续学习,高中肄业是他心里的痛,他想着通过其他途径获得学历,争取成为有编制的人,他可不想当一辈子的农民,干体力活维持生计是最没有出息的,齐国华坚信自己应该是一个靠文化吃饭的人。
齐家人口众多,生活过的稍有拮据但不至于贫困,只是齐忠义有点反常,不忙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呆着瞅着小孙子发呆,但整体来说,大家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然而,这种幸福的生活状态在齐海四岁的那年发生了改变,国家开始大范围实行土地承担到户的政策,镇宁县也不例外跟着实行起来,原来的大生产时期,谁家人力多赚取的公分多,公分多分的粮食就多,加上齐国华的身份,还有一些额外的补助,日子自然也就过的滋润,可包产到户之后这样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齐家人口多反而成了负担,种地的收入根本就不够家庭开支,雪上加霜的是齐国华的教师身份也突然被取消了,经各方打听这一切都是秦家从中作梗的结果,秦四海在外地工作多年之后被调回家乡成为了大队支书,权力在手就立刻拿仇敌齐家开刀,齐国华因学历不够被辞退,回到家里不吃不喝躺了好几天,一系列的变故让齐忠义齐老爷子苍老了许多,他想过好多次去求秦家老爷子,让秦四海放齐国华一马,毕竟两个年轻人也算同学一场,再说上一辈人的仇恨不应该延续到下一代,可要强的性格、杀兄之仇和信仰的不同都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看着自暴自弃的齐国华,齐老爷子只能拼命的打长工补贴家用,但八张吃饭的嘴,日子越来越艰苦。
齐海的二叔齐振华是个木匠,幼时家里穷,齐忠义只有能力供一人上学,因为齐国华学习成绩好一些就继续上学,齐振华被迫辍学回家出苦力,最后跟了一个师傅学木匠,也算聪明伶俐,很快就出师接活了,在这一片也算小有名气,但是被迫辍学的事让他耿耿于怀,因此自小对兄长齐国华充满嫉妒与憎恨,本来齐国华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后他也跟着面子上有光,所以兄弟二人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一些,可谁知齐国华又丢掉了工作,他的怨恨再次燃起。
齐振华已到结婚的年纪,别人都嫌他家里人口众多,所以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姑娘,看着同龄人一个个成双入对好不羡慕,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哥一家的拖累,是他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求学结果却没有取得功名,是他丢了工作后不寻求出路天天呆在家翻弄那些破书,是他结了婚生了那么多的孩子要吃喝要上学花销巨大,凭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要供他们一家子花销?齐振华积攒已久的怒气终于在一个晌午爆发了,他烧掉了齐国华所有的书籍,兄弟俩个扭打在一起,从窑洞里打到院子,从院子里打到大门外,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势,齐老爷子劝不住,只能一个劲的叹气,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这个家他的威严已消失殆尽。
“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文化人?凭什么我养着他?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当年上学的如果是我,咱们家早飞黄腾达了!”
齐振华留下一句狠话离去,他对兄长的恨意在此时达到了高峰,并且在以后的岁月里丝毫未减,直到齐国华去世,他也未曾放下仇恨。
而这一切,也就成为了齐海兄妹三人悲惨童年的开始。
3
也许是三个月,也许半年,总之齐国华在自暴自弃一段时间后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将自己那支视若珍宝、经常别在胸前的“英雄牌”钢笔用红布包裹起来放在了衣柜的最下面,洁白干净的衬衣和时髦的老上海牌手表也一起尘封在柜子里,开始跟着家人下地干活,偶尔被别人称呼一声“先生”时,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自豪感,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尴尬。
如果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进行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但苍天明显没打算放弃对这一家人的折磨,齐海的母亲在下地干活时摔断了右腿烙下了残疾,只能在家里干干家务做做饭,劳力的减少让这个家庭更加的寸步难行,生活的压力压的齐忠义喘不过气来,老爷子的腰也一天天的弯了下去。
那年秋天,许久未归的齐振华回到了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被自己打工的东家相中,想要将女儿许配给他,两个人也情投意合,但是东家有要求:要么兄弟俩分家,要么齐振华入赘当上门女婿,否则这场婚姻免谈。
齐老爷子是个传统的人,他万万接受不了儿子入赘别人家当上门女婿这件事,否则他根本无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但他更不能再耽搁小儿子的终身大事了,已经亏欠他太多,所以,只有分家这一条路可选。
分家,在华夏民族的传统文化中一直是件大事,分了家摔了碗,从此一家人变两家人,亲人变亲戚,这已经算不错的结果了,因为分家亲人变仇人的比比皆是,所以齐忠义很不愿意分家,可他没有办法。
分家,是需要德高望重的长辈见证并双方画押才可生效,而且永远不可反悔。
齐忠义请来了魏老头和村里其他几位长辈来主持分家仪式,齐国华因为自卑不敢面对众人,当起缩头乌龟躲了起来,一系列的打击让他慢慢失去了反抗命运的勇气,他开始逃避困难,王敏带着三个孩子参加了谈判,她心里清楚齐振华恨自己一家人,分家谈判肯定会不讲情分,所以想着带着三个孩子也许能换来一些怜悯,这样也可能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这注定是一场残忍的、毫无亲情的谈判,齐振华准备充分率先发难,拿出了一张提前梳理好的财务清单,上面记录这这些年自己付出的每一分钱,他恨死了自己的兄长,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别想分走这个家里的一分一厘。
王敏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听着齐振华的控诉与咒骂,她的心在滴血,她不恨齐振华,她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一家人的路在何方。她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她以为的婚后生活是和和睦睦相扶相持,何曾想过嫁到齐家之后会过的如此痛苦,丈夫的逃避让她一度想一死了之,可是三个孩子谁来照顾?
“振华,家里的窑洞分我们一孔吧,三个孩子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啊!”
王敏哀求道。
“家里就三孔窑洞,你们结婚后占了一孔,大跟妈住一孔,另外一孔作为杂物间在用,自从你们结婚我都是去隔壁三爷家借宿,给你们一孔我结婚住哪里?让我们两口子继续去别人家借宿吗?”
“振华说的对啊,你们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他还什么都没有,为了能赶紧给娶个媳妇,国华媳妇你就别争住处了。”
一群长辈点点头连声附和,表示对齐振华发言的认可。
“刚收完秋,庄稼明年才能有收成,现在分家我们吃什么啊?粮油分我们一半,好吗?孩子们总是要吃喝的!”
“家里的粮食按劳动力人口计算,小孩不算,他们又啥都没干,你应该还没有分到地的吧?那你也不算,分四份,大跟妈肯定是跟我一起生活,自古就是长子离家,所以按人头,你们一份,我们三份!”
齐振华步步紧逼,长辈们窃窃私语讨论了起来。
“振华,你嫂子为人还算贤惠,来到这个家也是尽心尽力,虽然分的地还没有下来,但苦力没少出,而且腿上还烙下了残疾,还是算个人头,粮食分五份,他们两份,你跟你大你妈一起三份。”
“凭什么?”
齐振华怒目圆睁。
……
齐振华跟几位长辈争辩起来,王敏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不想听。
“大,你说句话啊,大,你不能让我们一家五口去喝西北风啊!还有三个娃呢”。
王敏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了公公身上,她哭着向公公哀求道,他是这个家的家主,他的话没有人敢不听。
可是,齐老爷子的心早在齐振华提出分家时就伤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两个儿子会结下这么大的仇恨,沉默许久,他站起来步履蹒跚的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老了,家里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吧”,话语里充满了沧桑和无奈。
齐忠义的态度很明显,决定放弃这个家主之位,他什么也管不了,他也什么都不想不管了。
在院子里找了个树桩坐了下来,齐海出生那天魏老头说的话再次在齐忠义的脑海中响起。
“这孩子命太硬,将来不是大贵就是大恶,他有可能会给你们这个家庭带来灾难,会激活所有的矛盾,家族内部的矛盾,家族外部的矛盾,都会被激活,这些灾难你们每个人要是能扛的过去,这孩子将来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如果你们中间有个人扛不住向命运妥协了,他可能就会被刺激从而命运翻转沦为大恶之徒……我给这孩子起名单字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希望他长大后能容一切难容之事,不至于受到刺激就剑走偏锋误入歧途。”
“难道真的是天意使然吗?这一系列变故是巧合,还是真的跟这个孩子有关?”
老爷子老泪纵横心痛不已,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他也曾经相信人定胜天,但现在他开始有点相信命运的安排了。
经过漫长的争吵分家的事情终也尘埃落定,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王敏早早的放弃了抵抗,答应了所有条款。下午时分下起了雨,秋天的连阴雨一下就是多半个月,天空阴沉的让人喘不过气,王敏看着清单上分给自己的一家的东西,带着三个孩子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的窑洞。
一辆架子车,四袋小麦,一袋面粉,一口铁锅,一床被褥,几件农具,100块钱,这是分给他们一家所有的东西,窑洞限时一个月腾空搬走,结婚十年,辛辛苦苦劳作烙下了残疾,养儿育女、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勤俭持家,她没有一样做的不到位,可为什么最终落个被扫地出门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那天的王敏心里有多痛苦,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超出了这个可怜女人的承受极限,因为从那之后再没过几年,她就精神失常了。
更没有人知道那天的齐杰心里在想什么,九岁的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也没有像齐心齐海一样只会哭闹,他从头至尾冷冷的盯着自己的大大,紧紧地咬着嘴唇,嘴角流出的血说明他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什么意思,更说明他心中充满了愤恨,也就是从这天起,齐杰的性格开始变了,变的的暴力、狠毒、刚强。
4
齐国华那天深夜才回的家,三个孩子已经休息,看着一言不发坐在煤油灯前发呆的王敏,他有点不知所措,很想跟妻子说声对不起,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知道如果自己以前的行为还有情可原能被妻子理解的话,那今天的懦弱、逃避已经彻底伤透了妻子的心,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解释的勇气和借口,更别说奢求妻子的原谅了。
虽然给了一个月的时间,但王敏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寻找一个容身之所,可真是造化弄人啊,经过一天的打听,得知全村只有秦四海家有空闲的窑洞并且门窗齐全可供人居住,其他要么在用,要么没有门窗。
一想起要去找秦四海帮忙,齐国华就一阵打怵,两家有世仇,整个学生生涯自己跟秦四海也是水火不容争纷不断,现在自己去求秦四海帮忙,他能帮助自己吗?但这是唯一的选择,他必须去尝试。
“这就是因果循环吗?
齐国华苦笑不已,但相比生活的苦,这点苦已经不算什么了。
谁也不知道那天齐国华和秦四海之间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齐国华遭受了多大的侮辱和嘲讽,但结果是所有人预料之中的,秦四海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秦四海这个人自小就心术不正尖酸刻薄,现在小人得志,更何况面对的是有世仇的、刚被自己赶下岗的齐国华呢。
后来齐海一家搬进了大队废弃的牛圈,好歹门窗是完整的,经过好久的清理装修,才有了个家的样子,但那臭烘烘的牛粪味久久无法散去,齐杰因此在上学期间没少跟别人打架,因为同学们总说他家住在牛圈里,虽然这是事实,但要强的齐杰不许别人这么说,尤其是跟秦四海的儿子秦伟经常起冲突,齐杰自小就喜欢上山下河,所以行动敏捷,分家事件之后又变的出手狠毒,所以多一半情况都是秦伟被打的鼻青脸肿,因此没少被秦四海媳妇站在村口咒骂,但结果是大人骂的越狠,孩子打的越狠,上上一辈的仇恨好像无形中已经延续到了这第三代人身上。
就这样,生活的车轮滚个不停,一家人在各种困难中砥砺前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苦力换取着生活所需。而此时外边的世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让祖国的南方成了资本的天堂,许多人南下追梦,终于有一天,这股春风也吹到了镇宁县这个偏远的地方,听说去南方有很多赚钱的机会,许多年轻人选择了外出闯荡,从反馈回来的信息看赚钱确实比在家种地容易的多,尤其短短的两年内,村子里就有好几户人家搬离了窑洞在塬上盖起了宽敞明亮的砖房,这让其他村民羡慕不已,对未知的南方新世界更是充满了憧憬。
齐振华也在不久前如愿结婚成家,只是婚后生活一地鸡毛,他那媳妇是一个极为强势、刁蛮、潮流的姑娘,爱化妆爱跳舞,不收拾家务不下地干活,齐振华经常外出做工,留她在家总是跟齐忠义老两口起冲突吵架,跟邻居相处的也不融洽,搅的四邻不安。
一转眼齐心已经八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可是齐国华囊中羞涩实在没能力再供齐心上学,但他不想剥夺任何一个孩子学习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也许是害怕孩子们将来走了他跟齐振华的老路互相怨恨,也许是因为对自己学历不够丢了工作这件事情依然不能释怀,他将对学习的执念转移到了孩子们的身上。经过这几年的生活折磨,齐振华感觉自己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可孩子们还有机会,思考良久,齐国华也决定跟随别人一起去南方打工,但在走之前需要处理好王敏和三个孩子生活的问题,经过多次的沟通协商,齐心被送到外地的外婆家上学,生活费学费由外婆家人垫付,等齐国华年底打工回来再一起结算,齐杰跟齐海留在妈妈身边,齐杰已经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能帮妈妈干家务做饭,只是这齐海真是没有任何出息,每天跟在妈妈后面,除了哭就是哭,甚是烦人。
5
1987年6月,一场历史罕见的暴雨突袭西北多省,引发了大量的山体滑坡、河流改道、水坝决堤、房屋坍塌等自然灾害,在那个救援应急机制不健全的年代,这次暴雨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和大范围的庄稼减产,损失严重,直到国家出动部队参与救援才有所控制。
齐海家的窑洞也在一个深夜里被雨水渗透出现了坍塌危险,由于村里人这两年都盖了新房子搬走了,就剩他们一家还住在沟里的窑洞里,大雨、停电,什么也干不了,所以村民们都早早的入睡,没有人能想起这一家人的存在。
那是一个现在想起依然脊背发凉的夜晚,天黑如漆,暴雨如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洞顶的渗水越来越严重,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开始倒灌,坚强的齐杰反复的哀求妈妈让他出去找人来帮忙,但都被王敏拒绝了,齐杰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妈妈是害怕他出去后出现危险就再也回不来了,可待在这里等待更危险,没有人能想起他们,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现在深陷危机之中。
王敏何尝不想自己出去找人帮忙呢?为了孩子们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一想到如果自己还没来得及找到救援就死了,两个孩子留在窑洞里怎么办?她不敢想象孩子们等待妈妈来救援无果时的绝望。
“妈妈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眼睛好的很能看清楚路,你让我出去找人来救你跟弟弟,妈妈我求求你了!”
任凭齐杰苦苦哀求,都被妈妈死死的抱在怀里不放开,其实齐杰害怕极了,他毕竟才12岁,外边环境险象环生,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真出去了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妈妈腿脚不便,弟弟除了哭啥都不会,只有他想办法去找人来帮忙大家才有生还的机会。
“阿杰, 你听妈妈说,我们会没事的,就算有事,我们也要在一起不分开你明白吗?妈妈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啊!”
如果没有人来救援,那就一切交给天意吧,就算是死最起码娘三个人也得死在一起,王敏内心如是想。
就在王敏发愣的一瞬间,齐杰猛地挣脱她的怀抱冲出了门外,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齐杰很想跟妈妈说一句放心吧等我回来,可是一张嘴雨水就灌了进来呛的他说不出话来,雨水狠狠地拍打在脸上根本就睁不开眼睛,齐杰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前进。
“你回来,孩子你回来啊!”
王敏发疯似的向门口扑去,突然的变化让齐海受到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看也要跟着冲入黑夜中的王敏被齐海的哭喊声拽了回来,怎么办?这一刻这个可怜的女人彻底慌了,她想去找齐杰,可齐海怎么办?她呆在这里守护着齐海,那齐杰怎么办?
抱着哭泣的齐海瘫坐在地,王敏彻底的慌了神,满脑子幻想的都是齐杰被洪水冲走的画面,她头痛欲裂不知所措,也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王敏的精神开始变的恍惚,太多不可承受的刺激让她濒临崩溃。
没有人知道年仅12岁的齐杰这个夜晚受了多少痛苦与折磨,更没有人能明白一个年仅12岁的孩子为何能如此的坚强,当他敲开爷爷家的大门时,鞋子和上衣已不见踪影,满身伤痕,头上更是有好几道露着森森白骨的伤口,外翻的伤口被雨水冲击的漂白,惨不忍睹。
“爷爷,窑洞要塌了,快救妈妈!”
说完这句话齐杰就晕了过去,感谢这个伟大的少年,他的弟弟和妈妈最终得救了。
事后经医生检查,齐杰右胳膊小臂骨折,左侧肋骨两根骨折,头上三道深入头骨的伤痕,脚掌心也掉了一块肉露出了骨头……这是无法想象的痛苦,换做一个成年人都不一定承受得住,但这个少年承受了下来,因为当时的他只有一个信念:必须活着爬出去找人救妈妈!
多年以后,曾有人跟齐杰聊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关于是如何爬到塬上这件事,齐杰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记得自己不停的摔倒或者被水冲走,然后又不停的站起来凭着感觉向前爬去,中途还掉下了一次悬崖,幸好被树拦住了,他的肋骨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撞骨折的。
“也许是你感动了上天,上天在帮助你!”
“上天要真有眼就不会降临这么多苦难在人间,我不信什么狗屁上天,我只信我自己!”
6
暴雨冲垮了部分道路,由于居住在老村庄的只剩齐海一家,加之秦四海是村支书,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由村里出钱帮助修路。以前,村民们其实劝过王敏很多次让他们搬到塬上去住,但都被拒绝了,他们一家已经适应了那个充满牛粪味的地方,宁静,没有纷争,每年寒暑假齐心还能回来,三个孩子在院子里一起玩耍,院子里载满了蔬菜和水果树,每个夏天都有吃不完的西红柿、桃子、杏子,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幸福极了,唯一的问题就是雨雪天出行不方便,要不这个地方还真找不出任何缺点来,所以孩子们也不想搬出去,但这次大雨改变了王敏的看法,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她决定也搬到塬上去,但是,她想等齐国华回来后再考虑搬家的事,再懦弱再没用毕竟是自己的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让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来决定离开这个熟悉的生活环境,王敏心里有点忐忑,她其实已经变的越来越害怕与他人接触。
齐国华外出打工已有两个年头,没回来过一次,信就写过一次,但是每个季度汇款从未延时过,谁也不知道他在南方做什么工作,过的好不好,思考良久,王敏按上次信件的地址给齐国华写了一封信,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内容却只有四个字:家毁,速回!
王敏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会回想她跟齐国华相识的过程,他俩属于指腹为婚,但20岁之前从未见过面,曾经,王家家境要好一些,王敏有一个在部队当军长的叔叔,哥哥又是大学毕业,在市第三中学当校长,也算是一个干部家庭,然而一切早已成过去,叔叔被陷害自杀而死,哥哥被打断了双腿,王敏因此被迫辍学回家,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学习的知识接受的新思想让她对这种指腹为婚的封建陋习特别反感,她可不想稀里糊涂的就嫁了人,齐国华也如是想,所以被家里安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心想着搅黄这个荒唐的婚约,谁曾想他们一见面就互生情愫,齐国华风采翩翩出口成章让她痴迷,她的知性贤惠聪明伶俐让齐国华迷恋,所以两人很快就同意了家里的安排喜结连理,本是大家羡慕的一对鸳鸯,郎才女貌,奈何幸福总是那么的短暂,他最终成为了一个收起文笔、一事无成、靠出苦力赚钱的懦弱书生,而她也早已被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担惊受怕的生活抹掉了对婚姻的所有幻想,现在,三个孩子就是她的一切。
齐国华何时归来无人可知,没有钱盖新房子,王敏只能自己带着孩子寻找新的落脚点,最后他们租下了村子里废弃小学的一间教室,看似要住进平房了,但这里的居住环境跟那冬暖夏凉的窑洞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四周墙壁已有坍塌,室内阴暗潮湿蚊虫遍地,房顶也有好几处破洞,没有火炕没有灶台,就剩一个残破的空架子,王敏想找人帮帮忙修整,可是秦四海放出话来:谁敢帮他们家谁就是跟我秦家过不去!胆小善良的村民哪里是这种心狠手辣的村霸的对手,尤其秦四海还权力在手,更不敢得罪,只能装作没看见,齐老爷子和魏老头倒是过来帮过几天的忙,可是架不住齐振华媳妇的吵闹,也就撒手不管任他们娘几个自生自灭去了。
王敏想自己修理房屋,奈何腿部的残疾让她根本干不了一些重活,虽然齐海和齐杰也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尤其齐杰,小小年纪无所不能,破洞的房顶就是他修补好的,但毕竟是小孩,进度依旧太过缓慢,尤其垒火炕和灶台是个大工程,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齐国华回来了,齐杰这几年对父亲的逃避充满了怨恨,他感觉父亲是个太过懦弱的人,父亲给买的零食虽然馋的要死,但硬是一口没吃,全让齐海吃了,当然,事后他因此偷偷地揍了齐海一顿,没良心的东西也不知道给哥哥留一点。
很快垒好了火炕和灶台,在冬天来临之前,一家人终于搬进了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没过多久,齐杰闯祸了,而且是个大祸。
在齐杰心中妈妈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温柔善良、知性达理,最主要的是坚强,敢于直面所有困难,不像自己的父亲只会逃避,所以谁也不许说妈妈一句不好,更不许欺负妈妈,否则就会跟对方拼命,有次在学校又跟秦伟起了冲突,秦伟逞一时口快说出来是秦四海不让村民帮助王敏修理房子的事情,这彻底的点燃了齐杰心中的怒火,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齐杰趁爸妈在院子里干活不注意,偷偷地溜出家门来到了秦四海家房后,他决定给秦四海一些教训。
齐杰将偷偷带出来的煤油倒在地上,他想烧了秦四海家的柴火堆。
“让你们没有柴火过冬,也感受一些寒冷的滋味。”
结果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火势瞬间失去了预想变成了火海,周围所有的稻草堆都被点燃,火苗甚至于窜上了房屋,这一刻齐杰害怕了,他只是想替妈妈出口恶气,没寻思会闯这么大的祸,匆匆忙忙溜回家爬上床装睡着了。
在村民的帮助下大火总算被扑灭,还好没有人员伤亡,秦四海家的房子也无大碍,只是这给牛羊储备的过冬粮草全被烧了,这可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无妄之灾,秦四海也这么认为,毕竟谁敢在他头上动土,结果秦伟在现场捡到一个充满煤油味的小玻璃瓶子,他一眼认出这是齐杰装墨水的瓶子,秦四海明白这是有人故意纵火,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向齐杰家冲去。
生活本就举步维艰,齐杰竟然还闯出这么大的祸端,齐国华想着让齐杰跪下跟秦四海道个歉挨顿揍,以祈求能让秦四海消消怒气,好沟通如何解决问题,结果齐杰的犟脾气死活不从,他认为自己没有错,是秦四海先对不起的自己家,齐国华在这一瞬间彻底暴怒了,拿起皮鞭狠狠的抽打在齐杰身上,一下又一下,齐杰的后背全是血痕,但硬是不吭一声,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秦四海,那一瞬间秦四海突然后背发凉,这个孩子让他产生了一丝丝不安。
王敏本来抱着齐海离开了,她也认为需要给齐杰一点点教育,再不收着点将来闯大祸了怎么办,可没寻思齐国华往死里打,又折返回来扑过去护住了齐杰,将站立不稳的齐杰抱在怀里,王敏心疼不已泪如雨下。
“儿子没事了,妈妈在。”
看着齐杰全是血痕的后背,这个善良隐忍的女人沉底爆发了。
“齐国华我告诉你,你别把你自己的没能力郁郁不得志发泄在我儿子身上,你打死他秦四海会绕过我们吗?你打死他秦四海会让你回去上班吗?你打死他你的日子就能过的好了吗?你要是跟个男人一样能站出来抗住这个家的责任,一个12岁的孩子至于为了自己的母亲去强出头吗?你要感觉承受不了这个事情你可以走,我自己就是拿命偿还我能自己处理!有能耐你反抗命运去别他妈拿我儿子出气!”
转身看向秦四海,王敏没有任何祈求,冷冷的说道:“秦四海,什么条件你都可以提!要杀要剐我都认,我们有错在先,合理的要求我们吃糠咽菜都会偿还,不合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们活不下去,你们一家也别想活!”
这个夜晚秦四海受到了太大的刺激,本来是兴师问罪的,结果王敏和齐杰娘俩的状态让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兔子急了还咬认,何况人呢。
“一家子神经病,我就大发慈悲不报案了,要不非得给他送进少管所去,烧掉的东西照价赔偿就行,明天来我家清算损失。”
“谢谢,那你们可以走了吗?我们要睡觉了,明天一定登门道歉并补偿损失!”
回去的路上秦四海越想越奇怪,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点恐惧齐杰呢?不就一个12岁的小破孩么?
对齐国华来说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晚,王敏的话深深的刺激着他的神经,是啊,他还是个男人吗?一个12岁的孩子都比他坚强!
齐海在哭泣中睡着了,齐杰被妈妈抱在怀里也睡着了,担惊受怕一晚上,他太累了。
煤油灯的火焰停止了闪烁,黑暗中看不清王敏是什么表情,就这样抱着齐杰一直坐到了天亮。
虽然是个孩子,但齐杰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差点将全家人拽入万劫不复之境,所以他对父亲的暴揍并不记恨,但通过秦四海的态度让他再次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不被别人欺负就得比别人更狠毒,这也冥冥中注定了齐杰以后大起大落的人生轨迹。
纵火事件最后以齐国华赔偿秦四海家300元收尾,村民们都很诧异,秦四海竟然没有狮子大开口,更没有报警处理,这根本不是他的做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