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赢了……”
外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蓦地一阵强过一阵。
传到军师大帐内的时候,梅长苏正攥着一支笔在白纸上,准备写着什么,被这声音所惊,他笔尖一颤,一滴黑墨,滴落在纸上。
梅长苏侧耳,细细地听。
随即,漫天的剧咳席卷而来,他面色煞白,喉咙发痒,一阵腥甜湿润喷涌而上。
梅长苏竭力忍着。
可那湿润,却染透了帕子和手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纸上。
朵朵红梅,在方才滴落的那一滴黑墨边上一点点散开,看起来刺眼又惊心。
梅长苏眸色一顿,似有所感。
他抬眸,愣愣地看向大帐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拉回了他几许神思。
“报……赢了,梅参谋,我们赢了……”
报信的小兵,脚步匆促地往他这儿跑,边跑边喊的声音里夹杂着藏不住的欢喜,盔甲叮叮当当的声音交错而响,像极了一种怪异的悲鸣。
梅长苏侧耳听着,耳边彷佛响起了幼时,他的母亲哄着他睡觉的时候,唱的那首曲子。
他的母亲是当朝的晋阳长公主,自小便好音律。
她身边有一先生,是个乐痴,名公孙敏,自号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每每谱了新的曲子,一定会兴奋的像个孩子,拿着曲谱去找长公主这个知音,长公主纵然欢喜,却也不能如十三先生那般肆意。
于是,她每每在夜里哄他睡觉的时候,便会在他耳边轻轻哼唱。
可他的母亲没了,跳脱的十三先生再也不会为了一首曲子而高兴的像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变得沉重,变得面目全非。
这里边,也包括了再也找不回原本容颜和初心的梅长苏自己。
小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快。
梅长苏见着了人。
“梅参谋,退兵了,大渝退兵了,我们赢……”小兵的话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愕然地看着满手满嘴是血,神色破碎羸弱的梅长苏。
下一瞬,颤着声跑上前,手颤颤巍巍地想扶他,却又不敢真的去触碰:“梅参谋,您怎么会……”
不等梅长苏回应,他就又迅速往外跑:“来人,快叫军医,快……”
梅长苏强忍着喉咙里的腥甜,止住了小兵咋咋呼呼的叫喊:“回来!”
小兵猛地顿住脚,回头看他:“梅参谋,您……”
“我没事,别告诉他们。”
梅长苏有气无力地对他招了招手。
小兵声音发颤,眼眶泛红,小心翼翼地走到梅长苏跟前:“梅参谋?”
梅长苏拿着帕子擦干了嘴边的血迹,手死死地扣在椅子的扶手上,想站起来,却有些脱力,小兵见状,立即伸手搀扶着他起身。
他缓缓地走到屏障后,换下带血的外袍和里衣。
小兵面上布满了着急,眼睛时不时地往大帐外看,眼巴巴地想去唤人。
梅长苏缓了缓咳嗽,低哑着解释:“这是老毛病了,不必惊慌,亦不必告诉旁的人,将士们刚刚打赢了这一仗,别败了他们的兴致。何况,大渝刚退,若是让他们知道我的情况,怕是又要妄动了。”
那小兵听的面上一僵,却不得不承认,梅长苏说的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可是……
“你去,将方才那地方收拾收拾,他们快回来了。”
小兵一顿,看向梅长苏的眸子越加复杂。
半晌。
他才低垂着头去收拾梅长苏方才坐过的位置,收拾好座位,又去整理那几案。
白纸的黑墨边开出了一朵朵红梅,总归是让他红了眼。
他哽咽着抬眸,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旋即抿了抿唇,低头继续整理几案上的东西。
大帐中的血腥味不算明显。
小兵刚将东西收拾好,梅长苏便坐了回去,他不放心,随侍在一旁帮忙研墨。
梅长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声音绵软无力,却还是细声安抚道:“我没事,战士们赢了这一战,这是好事,必是要好好庆祝的,你自去忙你的,不必在此伺候着。”
小兵动作微顿,装作没听到,便又继续磨墨。
梅长苏也不逼他,只勉强执笔,在新的白纸上,写下寥寥字句。
不多时。
大帐外一阵喧嚣。
“长苏,我们赢了,快出来!”
蔺晨身穿铠甲,位列军前,对着梅长苏的大帐喊道,“快出来接我,长苏,出来……”
话里话外,还能听出他的一丝嘚瑟之意。
他身后的将士,亦是一脸亢奋,伸长了脖子,等着梅长苏出来。
其实,梅长苏以病弱之身随军,北境的战士们一开始谁都不服气。
他们是去打仗,是去守护自己的家园,不是给他这么一个玩弄人心的阴诡江湖中人瞎搅和的。
战场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有无数的将士埋骨于此。
虽知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左盟宗主,亦知他在金陵城中颇有名声,但他到底是没有领兵打仗过的经验,所思所想,不过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
眼下是实战。
他们的对手,不是练兵的将士,而是大渝的皇属大军,是被赤焰军才驱逐不过十余载的一支重组的军队。
敌军如何,他们一无所知,这一次要面对的情况,怕是要比当年更为艰难。
太子殿下也是急糊涂了,竟派了这么一个病秧子过来。
他这人病恹恹的。
成日成日地与火炉为伍,身边那叫飞流的小孩和那个叫蔺晨的,看着也是个不着调的。
太子殿下派他们来,能做什么?
他们不服!
所以,在梅长苏等人到北境战场后,与大渝展开的两次对战,下边的人都阳奉阴违,并未按照梅长苏与大家商定过后的计谋行事,以至于赔上了不少兄弟的性命。
在第一次的对战后,梅长苏便已经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妥,暗暗查探。
直到这第二次,他发现了端倪。
对着那些个将士,做了严厉的军法处置,甚至让他们在场观刑。
那几个被军法处置的将士出气多,进气少,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的时候,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眼中那个病秧子,是以病弱之身,统领着江湖第一大帮派江左盟的人。
‘江左盟宗主’几个字,不再是一个随口说说的符号。
他们看到了梅长苏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果决,以及他庇护大梁北境的决心和自信。
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号令天下众英雄,这就是梅长苏的能耐。
能将一个毫无胜算的边缘郡王,扶到如今的储君之位上,这也是他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