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鳞片软体动物吐着猩红的信子,点点赤色在昏暗的环境中分外醒目。
青绿色的影子如同一道流光,贴着满是灰尘、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窜行如飞,朝着已经抛下惨不忍睹的褂衫、赤裸上身的少年直扑过去。
少年一边奔跑着,一边下意识地回头看,却只见那条绿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自己靠近着,少年心中大骇,眼睛四下搜寻着可以躲避的地方,却不想脚下一个趔趄,不知被什么给绊倒了。
好在黄凌常年在乡野四下嬉戏,身体反应倒是迅速。在摔倒的瞬间,立刻抬起双肘掩面,落地后就势一滚,堪堪躲过了青蛇的腾身飞扑。
青蛇一击扑空,愤怒地吐了吐信子,落地后又迅速扭动了长鞭似的蛇身,身上的绿色鳞片反射着一丝微光,眼中阴骛的寒芒与嘶鸣着的红信,在这地狱般幽暗的环境里,仿佛死神催命的红镰。
少年仰倒在地面上,双手撑地,缓缓地向身后本能地挪动着身体,眼睛则与三角蛇眼对视着,浑身紧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青蛇藤蔓般的身子诡异地扭动着,试探性地缓缓移动,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黄凌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他不敢又任何大的动作,以免露出破绽,唯有双手隐藏在自己的背后,一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面下意识地四处摸索着。
终于,似是看出眼前的人类已经是强弩之末,害怕着自己的攻击,青蛇张开巨嘴,小小舌头上的嘴巴居然以一个非常夸张的角度完全张开,露出了一张与它身体极其不相符的巨嘴,白森森的两根长长獠牙上滴落着不明的液体,在一声诡异的嘶鸣之后如箭矢般向着黄凌直射而来。
就在獠牙巨嘴窜行到少年的面门之时,一根长长的木柄从一旁凌空扫过,正打在巨蛇的七寸之处,将巨蛇横扫而开,摔落到一边的灰尘中翻滚了几圈,随即钻入一个空隙消失不见。
而少年则保持着横扫的姿势,剧烈的喘息着,仿佛刚刚的一击,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黄凌是在蛇腾身而起的瞬间,才摸到手中这件武器的。他根本没有想过摸到的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抓起这稀稀的趁手圆桶柱状物,不及思索地扫劈而出,在那一瞬间,他几乎爆发出了平日里数倍的力量,他甚至听到了手中武器击中蛇身时的嘭响。
等到剧烈的喘息微微平复,黄凌才感到身体的一阵虚脱,手臂更是脱力得无法抬起,肩膀如同脱臼似的剧烈酸痛。他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武器支撑在地上,等到木柄戳到水泥地面发出了一声闷响,他才注意到,手中拿着的,居然是一把制式步枪。
黄凌看着手中的步枪愣了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地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摔倒的地方,正有些杂乱地摆放着很多长条的箱子,有的密封得严严实实,有的则被打开了盖子。
自己手中的这支步枪,正是慌乱中从一个打开了盖子的木箱中随手抓出的,包裹枪身的油纸已经在横扫的过程中脱落了,露出了褐色的木柄还有徎亮的枪身。
下垂的手臂正握着步枪枪口附近的枪管,他低头一看,圆圆的黑洞般的枪口正直直地对着自己。他这才触电似的将手中的步枪一把扔出,身体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随着步枪被甩出,黄凌的目光也跟着移动到步枪跌落处附近,那叠放如山的、被布满灰尘的帆布遮盖的木箱边,心中大骇。
定了定神,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帆布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想要看看下面的木箱里放了些什么。
大部分的木箱都被铁钉定得死死的,很难打开,但是有几个木箱可能是因为叠放至高处摔落到地,导致箱体破损,各种油纸裹的步枪、刺刀还有其他各种他没有见过的枪械、武器、军需用品落在了地上,令少年看得是一阵触目惊心。
好在确认了四周暂时没有危险,一路紧张的黄凌这才微微感到放松下来,就当他身上的肌肉稍稍松弛了一点,异样的疼痛、酸胀还有麻痒从他的手臂、腿部还有腰背各处顿时蔓延了出来,险些令他疼的惊呼出声。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赤裸上身的自己,肮脏的污泥绊合着殷弘的血痂还有一道道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刚刚接受过惨绝人寰的酷刑的乞丐。
强忍着身上的剧痛,黄凌将自己全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心中这才稍稍安定。
“幸好都是皮外伤,而且不深。”
少年喃喃自语,仿佛是给自己一丝安慰似的。
马褂已经没有了,而那条蓝色的长裤也早已看不出颜色和形状,四处的破口和肮脏的污泥裹挟着那被擦破的根根布条,让他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黄凌索性将长裤脱掉,将已经烂成布条的长裤揉成团,当作毛巾擦拭着只穿着一条小短裤瘦弱身躯。
等擦去了身上的污泥和汗渍,近乎赤身裸体的少年这才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幽暗的地下潮湿而阴冷,令他下意识地打了几个喷嚏和寒颤。
少年双手抱胸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眼神四下打量,最后落在那堆翻落的木箱堆积处。
黄凌蹑手蹑脚地跳过脚下乱七八糟的水壶、武器、木箱等跑到一个破碎的缺口处,伸手从里面掏出了一件夹衣。
那是一件绿色的军装,有着红色的领章和黄色的肩章,胸口两个大大的口袋还配上了黄铜纽扣。
黄凌似乎觉得这装束有些眼熟,却没有什么好的印象。此刻又是一阵阴冷的感觉袭来,令他后背寒毛直竖,瞬间乍起的鸡皮疙瘩令他也来不及思考这衣服的来历,赶紧一把套在了身上。
军装对于黄凌来说有些大,绿色的下摆几乎到了他的膝盖处,罩在消瘦的肩膀上的夹衣垂落的两条袖洞罩着两条纤细的手臂,黄凌微微抬手,袖子就如同水袖摆动。
黄凌至少将袖口上翻了好几层,终于勉强将自己的手掌露了出来,虽然有些形动不便,看起来也十分滑稽,但是他至少不感觉到冷了。
地下的环境实在是太暗了,刚才青蛇的突袭令黄凌还有些心有余悸,而四周安静的环境里,各种虫豸爬行的声音也令他心头有些发怵。
虽然他时常在乡野摸爬滚打,抓鸟补雀也是一把好手,摸鱼捉虾的事情也没少干,但是翻开泥土里的青砖找蚯蚓时看见一两只蝎子蜈蚣,跟在这幽暗的环境里听到四下全是不知名的虫豸四下爬行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黄凌找到刚刚自己扔掉的长裤,又从木箱里抄出一只木柄步枪,将长裤缠上了枪口,又抹上了一层黄油,做了一个简易的火把。
他将枪口戳到水泥地上,擦划着地面拖行,就像是包裹着磷衣的火柴头一般,一丝火星引燃了油乎乎的衣服。一团油腻的衣衫顿时变成了一个火球,被黄凌拖着木柄擎起,总算是照亮了身体周遭半米的小小空间。
头顶边火光的灼热迅速将地底的阴寒短暂地驱离,那一团微光投下的圆圆的黄色亮处,也如同自己的领域一般,令黄凌微微感到一阵心安。
随着光茫的亮起,他终于得以看清自己所处的这片空间。
这是一片大大的仓库,顶上往下少有两三层楼高,头顶有几个巨大的空洞,洞里似乎还有电扇般的叶片,但是都极其巨大。
有的空洞外面,可以隐约看到一丝光茫,不过可能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的原因,就算有光茫,也十分暗淡;还有的叶片外,完全就是漆黑一片。
自己似乎就是从其中一个带叶片的洞口掉进来的,之所以没有被摔死,应该是落在了几个木头箱子上缓冲了一下,然后又顺着一堆军大衣滚到了地面上,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打量完了四周的环境,黄凌暗自思忖了一下自己的处境。看起来,自己似乎是在一个仓库之中。这时,黄凌突然想到了在村子里玩耍时,听到老人们闲聊谈起的一个传言。
黄凌在村子里住的老家东头,有一个茅草土坯房。
后来村里修了路,大家进城没有那么麻烦,于是年轻人纷纷去城里打工,很多家里因为缺乏劳力,导致田地都荒废了。但是由于打工挣的钱相比种田来说,还是要多多了,所以除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人们外,也没多少人觉得可惜。
年轻人们在城里打工挣了钱,纷纷回来修房子。农村人攀比心重,你家修两层,我家就修三层;你家正面贴砖,我家就三面贴砖;你家修个水泥停车坪,我家就修个大院子。总之,几年下来,原来自然形成的土坯房村落,渐渐地变成了楼房一栋栋紧挨着的小镇子。
但是唯一不变的,就是村子东头的那个茅草土坯房。
土坯房的主人,是一个老汉,姓曹,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大家都叫他曹老汉,今年已经快八十岁了。曹老汉浑身瘦弱干瘪,一头花白的板寸贴着满是皱纹的额头,就跟荒废的田地里沟壑纵横的埂子上冬天的覆雪一般。
村干部觉得曹老汉家的土坯房已经跟村子崭新的面貌有些格格不入,影响了村子的脱贫形象,于是劝说曹老汉也改建一下房子,没钱的话,还可以按政策动用专项精准脱贫基金。
可没曾想到,这在大家眼里没理由拒绝的大好事儿,竟然被曹老汉满口拒绝,上门服务的村干部三番五次的被曹老汉用拐杖抽了出来。
村干部们一个个碰了个没趣,久而久之没人愿意上门找晦气,这事儿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后来镇上领导下来检查,发现了曹老汉的土坯房,就来调研情况,问了一大圈人,总算是有了点眉目。
原来曹老汉早年有个兄弟,听说年轻时候还挺聪明,就是有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好好的地不种,偏偏要去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抽大烟赌牌九,调戏小姑娘,总之就是不干好事儿。
后来日本鬼子打过来,这个曹兄弟就当了汉奸。也得亏他聪明,居然不知从哪儿叽里呱啦还搞会了几句日语,于是就给日本鬼子当翻译。
这狗腿子行径自然是令人不齿,大家纷纷不与曹家往来。可怜曹老汉父母早亡,只有这么个兄弟相依为命,也只好跟着他被孤立,以至于直到解放后一直是孑然一身。
常年的冷眼让曹老汉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后来兄弟得罪了鬼子被一枪崩了,曹老汉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曹老汉替兄弟收了尸,可是村里人却不让这个汉奸进祖坟。无奈之下,曹老汉只有拖着兄弟的尸体到荒野里刨个坑埋了。
这时鬼子已经被打走了,革命党带着村里人搞土改,曹老汉也在这没人要的贫瘠地上分了几亩薄田,正是埋他兄弟的地方。可能是从小被人孤立惯了,二十来岁的曹老汉也没什么忌讳,就在埋他兄弟的地方搭了个土坯房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有一次从来不跟大家往来的曹老汉,却疯疯癫癫地跑进村子,说他看到了一队日本兵。
这都九十年代了,除了电视机里的抗战剧,哪里还会有日本兵?大家都觉得曹老汉孤僻了几十年,八成是精神出了问题,人疯掉了,就没人理会他。
曹老汉在村里嚷嚷了几天,见没人打理他,也就消停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发现曹老汉家空了,村干部发动人四下寻找,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找见人,于是大家都觉得曹老汉要么走丢了要么死了。
跟曹老汉一辈的人也走的七七八八,后来的年轻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对老一辈的事情也不是很上心,对这个一直是孤家寡人的曹老汉也没什么影响,曹老汉的消失在村里根本没有引起什么水花,村干部就在户籍上将这个人给划了去。
可是曹老汉却没有就这么被遗忘,原因是曹老汉虽然没人关心,他的几亩薄田却被人一直惦记着。到了两千年前后,国家修村村通从曹老汉的几亩薄田上过,就熬征收田地,并按照规定给与赔偿。眼见着这几亩田地没人管,有些人就打起了歪主意,想要将这几亩地占为己有,这时,怪事儿就发生了。
先是有个六十多岁、对曹老汉还算熟悉的小老头儿,知道曹老汉估摸着是死了,没人管这几亩地,就大大方方地将地给占了,还像模像样的将荒废了好久的地给开垦了一番。
可是过了不久,这小老头儿就发了失心风,天天说日本鬼子又进了村,还绘声绘色地说看到了日本兵穿着军装拿着枪,躲在地底下跟魔鬼打仗。
好巧不巧,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小老头儿的孙女儿,也跟她爷爷一样,说健了拿枪的日本兵,都埋伏在田地里,带着一群魔鬼,准备着再来大扫荡。
小老头疯了没多久,死了。
孙女儿被他父母接进了城里,后来也没了消息。总之,人人都觉得这块地晦气,再没人打它的主意了。
再后来,有一年发了大水,村子被淹了大半,大家忙着保房子护良田,谁也没工夫去管这片晦气的地方,导致水积聚在此,渐渐的,就成了一片泥沼。
成了沼泽地的荒凉处,更没有人往来了,再加上小老头和曹老汉的种种添油加醋的传言,渐渐地,这地方就成了村子里谈之色变的禁区,家里的大人们各自编着各种版本的故事,吓唬孩子不要去这片禁区玩耍,添油加醋,真真假假,让人一知半解。
黄凌当然也听过大人们的告诫和故事,可是一来半大的小子根本没有将这些骗小孩儿的故事放在心上,而来各种版本的故事早已是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这才令他有恃无恐。
后来又和妹妹菲菲一起住到了镇上,便慢慢将这些陈年往事给淡忘了。
当菲菲跑进了这片沼泽地的时候,黄凌就曾经下意识的内心一凛,本能地产生了一丝害怕和抗拒,直到此刻落入这绝境之中,联系周围的环境,才想起脑海中这个故事。
“看来这曹老汉没疯,只是垦田的时候可能无意间看到了这仓库里的军服和枪械什么的,误以为看到了潜伏的日本兵,这才变得有些神经质,可惜大家都不信他。”
黄凌结合记忆和环境,总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里阴暗潮湿,天生的蛇鼠穴,空了几十年,长出什么怪物也不奇怪,看来,曹老汉也是被大家误解了。”
黄凌有些惋惜地摇摇头,随即想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一抹焦虑涌上心头,禁不住大声呼喊出心底最担忧的人——
“菲菲!”
……
……
……
“哥……是你吗……哥”
在焦急不堪的时刻,黄凌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正当他惊喜地抬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一声惊呼再度拉入了极端的焦虑和慌乱之中。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