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瑾岁最后的神情实在复杂,黎纪和靖霄急着救人,根本来不及读懂。
两人端着“药”回到前院,此时留下的病人已经少得可怜了。靖霄本就替乔瑾岁鸣不平,心里也有赌气的意思,便让黎纪先救这些人。
至于那些已经离开的白眼狼,就等他们自己回来喝吧。
黎纪盛了满满一碗“药”,正准备走,靖霄拉住他,把“药”又倒回去不少。
“这东西宝贵,省着点喝。”
黎纪看着碗里只剩一口的量,忍不住笑了。
靖霄一派侠士作风,喜怒分明,对待乔瑾岁倒是格外护短。黎纪没有多说,径直走向靠坐在墙角的,已然奄奄一息的病人。准备喂“药”时,几个尚有余力的病人围了上来,想要瞧一瞧碗里的东西。
“这……这就是乔大夫想出的办法?”
其中一位病人脸上闪过迟疑,与其他人面面相觑。
于是他们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分明就是一碗白水嘛。”
“是不是糊弄我们呢……?”
“我就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如果真的有办法,半年前就该拿出来了。”
黎纪听着这些议论,没有理会,专心观察起病人喝“药”后的反应。
果然,原本半个身子都跨过鬼门关的人喉间滚动一下,下一刻,猛然睁开眼睛,迫不及待从地上爬起来。
“我好了,我好了!我的病全好了!”
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所有病态一扫而空。
话音未落,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病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巨大的喜悦使得他们在原地连蹦带跳。那些持有怀疑态度的病人见状,也争抢着扑过去喝“药”。
“乔大夫果然医术高超,我们丽溪镇有救了!”
“感谢乔大夫,感谢乔大夫!”
“爹,娘,你们有救了!”
大难不死的喜悦最是纯粹,黎纪受他们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就连一直臭着脸色的靖霄也叹了口气,同时也感到担忧。
要想救活丽溪镇数量如此之多的病人,岂不是要放空乔瑾岁所有的血?
靖霄想到这里,眉头一皱。他见识过这些镇民的残忍冷酷,当年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尚且欺压凌辱到了尘埃里,如今更是关系到自身性命的危急之事,为了活命,他们必不会放过乔瑾岁。
到了那时,无论乔瑾岁愿不愿意,他的血都是留不住的。
“黎兄,等到消息传出去,肯定还会有更多人回来喝‘药’,这里就麻烦你看顾着,我回去瞧瞧瑾岁,实在不放心他。”
“好,这里交给我,你放心去吧。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我。”
“多谢你。”
靖霄朝黎纪抱拳,随即快步走向内院。
这一晚上又是救火又是救人,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黎纪从不把本就不多的灵力浪费在维持体力上,导致他也像普通人一样颇感疲惫。正准备坐下歇一歇,突然听见一声凄厉尖叫。
黎纪猛然抬头,正好看见一个镇民浑身抽搐,翻着白眼重重倒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黎纪心惊,他赶忙冲上去查看情况,与此同时,原本已经好转的病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祥和喜悦仿佛昙花一现,黎纪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眨眼,前院又被打回了地狱。
乔瑾岁能治百病的血失效了!
黎纪意识到这一点。
病人们倒在地上痛苦扭曲着,有几个甚至当场断了气。黎纪详细了解过,乔瑾岁也曾用药治愈过病人,可是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又会再次发病。
并且第二次发病的时候,就是这些人的死期。
怀里的人很快咽气,黎纪瞪大眼睛,根本说不出话。周围逐渐陷入死寂,黎纪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他环顾四周,很遗憾,已经没有幸存者了。
……这不是普通瘟疫。黎纪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突然得到了答案。
这是诅咒。
黎纪迅速跑向内院,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乔瑾岁,险些和急忙忙跑出来的靖霄迎面撞上。
“靖霄,怎么了?”
“瑾岁不见了!前院这是……?!”
靖霄急切说着,远远瞧见了前院地板上躺着几个人,他也愣住了。
黎纪简单说明了刚才发生的变故,再想起乔瑾岁最后说出的那番话,心中顿感不妙。
前院有黎纪守着,乔瑾岁只可能从后门离开。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追出后门,朝着横穿丽溪镇的溪流跑去。
病人死了,证明就连乔瑾岁的血也治不了这场瘟疫,如果乔瑾岁真的打算牺牲自己,只会是白白丢掉一条命而已。
天光大白,太阳已经升起。
乔瑾岁没有特别说明打水的位置,也就是说无论从哪里打水,效果都是一样的,要想做到这一点,乔瑾岁只能去那个地方。
靖霄咬了咬牙,径直朝溪源跑去。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水源处,果然找到了乔瑾岁,然而仅仅是一眼,便让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晨露打湿了衣袍,寒刃掉在草丛里,乔瑾岁躺在溪边,手腕处的伤口皮肉外翻,完全浸泡在水里。乔瑾岁的血没有颜色,靖霄只能看见清澈溪水从他掌心流过。
一只蜻蜓落在乔瑾岁脸颊上,又在靖霄靠近时振翅飞离。
此刻骄阳东升,清风徐来,粲然光辉悠悠落于肩头。黎纪停下脚步,眼看着靖霄将乔瑾岁抱入怀中,发了疯一般,一声一声喊着乔瑾岁。
看来攒了十几年的灵力,今天要一次性耗尽了。黎纪想着,没有觉得可惜。他在乔瑾岁面前蹲下来,掌心聚起一团浅青色的柔光,在靖霄惊讶的目光中,一点点融入乔瑾岁体内。
就在这时,黎纪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他在乔瑾岁体内,竟然感知到了一丝不属于凡间的,极为神圣的气息。难道这就是乔瑾岁的血能治病的原因?
靖霄还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乔瑾岁突然咳嗽一声,皱着眉缓缓醒来。就连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消失不见了。
见此情景,黎纪和靖霄同时松了口气。只是比起黎纪,靖霄显然更加高兴,仍旧抱着乔瑾岁不撒手。
刚刚乔瑾岁面如死灰的模样,确实把他吓坏了,还以为自己来迟一步,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你们……你们怎么找来了?”
乔瑾岁发现自己还活着,下意识看向手腕,以为是放血的过程被提早打断了。
靖霄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打醒这个从小就不懂爱惜自己的人。
“你以为就你聪明?我们都是傻子?”
靖霄腾出手胡乱擦了擦眼角,又气又高兴。
“我告诉你,没有人会感激你的。今天如果没有黎兄,你这条命就算是白丢了。”
“什么叫白丢了……?”
乔瑾岁缓缓坐起来,感激地看了黎纪一眼,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对劲。
幸好靖霄没说救活乔瑾岁的办法。
黎纪暗暗松了口气,与靖霄对视一眼。
“乔大夫,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的血失效了。”
“什么?!怎么会没有用?”
“前院喝下血的病人确实好了一阵,但是很快又再次病发,现在已经全部病亡了。”
“怎么会……?”
乔瑾岁瞪大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突然身子一歪,险些瘫倒在地。
连这保命的东西都不能力挽狂澜,时至今日,乔瑾岁才算是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绝望。
“又是这种情况……之前也是全面好转,明明状态比寻常人都要好,可是用不了多久又会……”
“所以我认为,这不是瘟疫。”
黎纪看着乔瑾岁的眼睛,一字一字说着。
“这是诅咒。”
——
梁梦山生在初春,那时正是冰雪消融的好日子。
天地回暖,万物复苏,明明一切都有一个很好的开始。梁梦山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凄惨的一生,却总像是被遗留在了冬日的苦寒里。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因为没想过会有人来到身边,所以被欺负的时候也不难过了,梁梦山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遇见了徐千澈。被他所救。
徐千澈是丽溪镇有名的大才子。他家世好,模样俊秀,为人谦和有礼,走到哪里都备受欢迎。不少人想要与他结交,提亲的人踏破了徐家大门,可徐千澈不知道怎么了,眼里似乎只能装下那一间小小破庙。
早在那年足以刺痛骨髓的飞雪里,徐千澈便已认定,梁梦山才是他唯一的朋友。就连梁梦山也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明明有着云泥之别的人,怎么还会越靠越近呢?
梁梦山不聪明,身无一物,心也纯粹一些。徐千澈爱找他聊天,只有在这时,心里才会觉得没有负担。他跟梁梦山说自己会遂了爹娘的愿,离开丽溪镇,到京城考个功名。
梁梦山坐在他旁边,眼睛亮晶晶的,他相信徐千澈一定能做到,并且非常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徐千澈又说,等到金榜题名,他一定要辞官远游,真正开始为自己活着。
我会回来带上你的。
徐千澈微笑着,对梁梦山这么说。我们要一起走。
梁梦山低下头,突然不敢回答。
镇民们始终不理解两人的友谊,谣传是梁梦山这个晦气的东西迷惑了徐千澈,于是,针对梁梦山的敌意与日俱增。日子越来越艰难,梁梦山经常无缘无故挨打挨骂,有时只是从别人门前走过,便被诬陷是偷了东西,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镇民们警告梁梦山远离徐千澈,徐千澈是丽溪镇里最有希望高中状元的人,将来整个丽溪镇都要靠徐千澈扬眉吐气,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绝不能因为梁梦山沾上污点。
梁梦山从不和徐千澈说起这些事,挨了打也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徐千澈并不相信,他知道镇民一直敌视梁梦山,说要替梁梦山讨公道。梁梦山紧紧拽着他,不让他去,突然间泪如雨下。
梁梦山十六岁生辰前几天,徐千澈约他一起去溪边野食。带上美食美酒,算是在离开丽溪镇之前,最后为梁梦山庆一次生。
从两人认识开始,徐千澈一直在追问梁梦山的生辰,梁梦山不肯说,直到三年前才松口告诉他。于是之后的每一年,这一天,徐千澈都会找他,为他带来生辰贺礼。
随着日期一天天推近,梁梦山的记忆画轴也逐渐变得黯淡,宛若清风吹过水面,整个世界开始荡起涟漪。这代表着梁梦山的悲惨命运已经接近尾声。
于是,云楼和元伯眼看着生辰这一天,梁梦山欢欢喜喜抱着一坛酒,脚步匆忙地往约定碰面的地方去。就在路过一处街口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一把将梁梦山拽了进去。
酒坛砸碎在地,周围明明有旁观者,却没有一人上前阻拦。
就在距离此地仅有一条街的地方,徐千澈拿着贺礼站在桥上,也在笑着。
笑着等候那个答应要来赴约的朋友。
云楼和元伯远远看着并不知情的徐千澈,纵然他俩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突破光阴长河,提醒这个明明近在眼前,实际远在过去的人。
很快记忆画轴开始扭曲,场景变成了疾驰出丽溪镇的马车,里面传出不堪入耳的骂声,还有击打皮肉的一声声闷响,有几滴鲜血被甩出马车,溅落向尘埃深处。终于在一处荒郊野岭,濒临死亡的梁梦山被丢出马车,重重砸在荒草堆里。
马车扬长而去,梁梦山再也没有了求救的力气。血泪从眼眶滴落,嫩绿的草芽沾染后竟然枯萎了,他拼尽全力看向天空,恨到眼球充血,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此生从未作恶,为何苍生欺我年幼,辱我名节,夺我性命?
如此不公。
如此不甘。
一声一声,祈求上苍垂怜,为他报仇雪恨。
某一瞬间,梁梦山头顶的阴云开始涌动,也就是在这时,疫君元伯聆听了他的怨恨。
梁梦山彻底死去,画轴消散,两人又回到了竹林。
“……人族分明弱小,对自己的同类却是残忍至极。”
云楼声音异常冰冷。他本就不喜欢人族,若不是因为黎纪,云楼根本不会来这里找疫君要解药。
元伯垂着眼,讥笑一声。
“梁梦山一定要等徐千澈离开丽溪镇之后,才开始他的复仇。我为了帮他,在这里多等了几个月,这可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元伯背着手,慢悠悠踱步回了石台。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格外得意。
“所以我一气之下,对丽溪镇下了诅咒。只有欺辱过梁梦山的人才会死。”
冷风吹动了兜帽边缘,云楼仅仅露出的下半张脸上满是冷峻。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如果只是普通瘟疫,丽溪镇上空不会聚起那么多殃云邪气,云楼一直提醒黎纪快走,不要掺和这些恩恩怨怨。
说到底,始终是冤有头债有主。
“你帮鬼骨找一处福泽之地安葬,我便解了这诅咒。”
“好。”
云楼将鬼骨收入怀里,转身就走。
竹林里再次刮起大风,元伯开掌结阵,召出了笼罩整个丽溪镇的咒印。
新一天的清风会吹走病痛,而那初升的太阳,将会照亮雾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