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万簇,由树干斜伸出的长长的枝桠慢慢触及窗檐,似乎要将春意隔着四四方方的小口送进这间屋子里。
凉州天气严寒,陆朝月住的屋子却不烧地龙,贵妃榻下摆着火盆,零星几块白炭,腾着呛鼻的细烟。
地板冰冰凉凉的,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不知是因了料峭的春寒,还是——面前的三尺白绫。
陆朝月冷眼看向面前的小厮,一身的黄布绒袄,是府里最普通不过的穿着。
就这样一个人,也能瞒过府里重重眼线,借着送糕点的由头,出现在她跟前。
还带了皇兄给她的三尺白绫。
她将白绫摸了摸,是宫廷上好的料子,嫔妃贵族受死一贯是用江南雪青坊产的丝绸制的白绫,或是翠竹山医学世家陈家的秘制毒酒。
“你叫什么名字?千里迢迢到此地定吃了不少苦。”陆朝月关切问道。
小厮抬头,却不敢直视,“奴才叫江忠。”
“这是皇兄亲自为我选的白绫吗?”陆朝月的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无异,面色柔和带笑,似乎只是在与这小厮说春日里的瑞雪。
小厮谨慎地点了点头。
“如此。”陆朝月莞尔一笑,将白绫放至桌上,“我已收着了,你也可以走了。”
“皇上的意思是……”
“我明白皇兄的意思。”陆朝月温润的声音响起,“只是,我既为魏国嫁,自然也要为魏国活。”
“可是……魏国已经……”
“魏国只要有一人活,那魏国就算不得忘。况且……”她狡黠地看着小厮,说道:“听说我十三皇兄,因公务在身,已向南方出发了。”
小厮猛地抬头,一双眼像利剑似的射到陆朝月眼里。
他沉声道:“福康公主,你身为大魏长公主,一未尽和亲之责,力保两国邦交和睦,让那梁国在魏国庆祝公主婚事之时突然进攻,打得我们措手不及,节节败退。二是国破危难之际,皇上都已自尽,公主竟然苟且偷生,甘愿枕于梁人榻上。”
这话不可谓不难听。
饶是陆朝月步步走至今日,早在听闻梁未军踏破建康城门时就已决定面对一切奚落辱骂,听了这样的话,却不能不气得心跳如擂鼓。
“咚”的一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原来是枝头积的厚雪掉在地上。
陆朝月平心静气,客客气气地说道:“你一个魏人远道而来却毫发无损,想必也是有才能的人,我敬你。但我是什么样的人,却不用你来评判。”
那人的脸越来越红,脖子上青筋都要露出来,看着是气坏了。陆朝月自不理他,甩甩袖子,往屋外走去。
廊下洒扫的丫鬟自做自的事,似乎并未看见她出来。
陆朝月悠然自得地在光秃秃的园子里逛了半晌,直到冷风吹来,也没个丫鬟主动上来递件外衣。
她心里默默地咒骂着这该死的梁国,冷得要死的凉州。
既然要和亲,怎么也得做个面上功夫,先和魏国修好几年吧。
她前脚刚抵达凉州齐府,夫君面都不见,就领兵打她的母国。
第二日梁国宫廷又以学规矩为由,把她的贴身侍女全带走,变相地将她软禁在这园子里。
嫁进来半年,在这里郁闷地活着,真不如在魏国宫廷和皇兄一道自刎。
还是算了,她情不自禁摇摇头,叹口气,自言自语说道:“我为了皇兄丢掉自己的性命,也太不值了。”
凉州气候寒冷,花开的比魏国迟些,陆朝月记得往年四月,魏国定是满山青绿,无数盛开的花令人眼花缭乱。
她在的这所园子叫“澄园”,据说门口匾额是梁国大皇子齐元泰亲手所提。齐元泰写得一手好字,又乐善好施,被人称为至善先生。她住进来时仓促,并不曾注意传闻中书法大家至善先生的题字,待到想去观摩时,府里的管家却不允许她出门了。
“四时斋是将军专门辟出来给公主做书房使的,叫人搬了不少字画进去,公主可去那里寻寻,或许有您想要的东西。”管家如是说道。
他年纪大概是而立之岁左右,鼻直口阔,眼睛眯着,一副精明的样子,并不像寻常府内管事的样子,倒是有从军之人的气度。
或许和他的主子是行伍出身有关。陆朝月旁敲侧击问过扫地的小丫鬟,企图了解未来夫君的点点滴滴,小丫鬟只说将军曾从死人堆里救过大皇子多次,所以大皇子很信赖将军。
其他的却不知道了。只因齐昭因军功获赏澄园,自己却从来没来过。府里下人对他的印象,恐怕也是从街头巷尾的讨论中得知。
陆朝月自知梁国定会攻打魏国,百年来梁国数代君王励精图治,把梁国疆土一寸一步地向南移,父皇在世也多有担忧,改革朝政,重军重武,却使武将权力过大,威胁安定,不得不如割肉一般将自己的亲信斩草除根。
不料父皇一死,梁国如失了对手的豺狼,急匆匆地领兵进攻。梁国皇帝打着天人转世的名号,说自己身负天命,一统江山。
陆朝月当然不信这无稽之谈,却不明白梁国费尽周折弄个和亲,将她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她出生时天降祥瑞的传言。
她一路走着,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另一片天地。
这里积雪未消,天地银装,一片白茫茫中,盛开着数枝红梅,嫣红似血。陆朝月提裙,拾阶而上,穿过假山下的小道,一栋三层小楼出现在红梅白雪之间。
陆朝月下了山,绕到楼前,木制门匾上刻着“四时斋”三个大字。
她望着门匾出了神,一个声音兀自从身后响起:“这字好吧?”
她扭头,看到一个身量修长,穿一身水葱绿衣裳的女子。
女子上前来,欠身行了个礼,说道:“奴婢山岚,问公主安。”
陆朝月扬手让她起来,问:“你是此处女使?”
山岚清脆的回了一声“是”,又说道:“公主是要进四时斋里吗?奴婢每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热着炭炉,”
陆朝月点了点头,山岚从腰上扯下钥匙,开了锁。
推开门,入眼是长长的小路,青石铺就,两侧翠竹葱葱。陆朝月进了屋内,便看到一排一排的书架。
“这些书还是将军命人送来的呢,放了一年多了,奴婢日日都擦拭。”
陆朝月随手抽出一册,正巧是李昌谷的诗集。读到一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不由得默默无言。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陆朝月循声向门口望去,穿一身湖蓝长衣的男子掀帘而入,风姿卓越。
她先开口问:“公子也喜欢昌谷先生的诗?”
“喜欢倒是谈不上,只不过爱美酒,才对这一句诗记忆深刻。”
那人将手从背后放至身前,露出藏着的一枝红梅。“今有红梅白雪,应有美酒来配,君不若与我共饮?”
陆朝月浅笑,问道:“我一个女子,也称得上是君子么?”
“听闻福康公主于道心一门颇有造诣,自然称得上君子。我梁国不似你们魏国礼仪严谨,对女子约束许多,公主可放心与我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