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我之所以能顺利继位,多半是我那个垂帘听政的亲妈。
出乎意料的是,当时大哥谋反坐实,却没有波及到我母后。
先帝不仅没有问罪于母后,反而在弥留前,当着诸位王公大臣,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即:尊我母后为皇太后,垂帘听政。
先帝下完此令,便撒手人寰。
然后我就顺利成为了第一继承人。
接到这些消息时,我正在家中跟一群狐朋狗友斗蛐蛐。
除了那个前来报丧的太监,整整三天,再没一个外人来我府上。
然后,我那几个狐朋狗友就陪着我斗了三天蛐蛐。
三天,皇宫内再没有任何动静。
全城已经素服待命了。
而我的王府,照旧。
听说官级在三品以上的,这三天就没出过皇宫。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母后娘家姓王。
这三天,王家府上倒是热闹。
过来巴结国舅的人络绎不绝,马车从府门一直排到了西市。
第三天中午,我正兴致勃勃的斗着蛐蛐,我那个最为臭味相投的朋友安蒙心,瞅准时机,神神秘秘的靠了过来。
“估计你没憋好屁。”我眼睛瞅着蛐蛐,早已习惯身边这位不分尊卑的下臣之子对我十分随意的举止。
安蒙心探头四处张望了会儿,这才趴我耳朵上,小声说道:“老大,听我爹说,那些官老爷们之所以还没出皇宫,实是在跟太后掰手腕子呢!”
安家是栗特族人,是较早投靠先帝的西域人。安蒙心的亲爹安敬思是朝中四品武官,职位不高不低。
这位安将军当年随先帝南征北战,从攻上党、壶关、乡县,皆克;后转入山东,跟随先帝平定山东民变,率八百骑伏击民变之精锐飞虎军,一战斩“大虎”帅三,“小虎”帅六,先帝拜其四品,夸赞其为“伏虎将军”。军中自此便不再呼其名,而是称其为“伏虎。”
这位“伏虎将军”战场上勇猛过人,却是个出了名的怕老婆,坊间更是戏言,“战场能伏虎,情场被虎欺”。
安夫人就安蒙心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可是宠上了天。别的不说,安蒙心吃奶硬是吃到了八岁,蒙心这小子小时候在街边玩累了,要喝奶,安夫人当街开怀就喂。
这方面,我比他差远了。
我才吃到五岁。
安夫人就这么任由心头肉跟着我这个京城第一恶少为非作歹,安夫人有句话说得好:“只要我儿子开心,比什么都好。”仗着这句话,安蒙心不知道跟我一起做了多少荒唐事。
而那位沙场喋血的安将军也只能暗地里不住叹气。
不敢怒,也不敢言。
我一门心思全在那蛐蛐身上,随口问道:“怎么着?大臣们不回家陪老婆,留在宫城,就为了摸寡妇手?”
我对于母后,母后对于我,没有什么太多感情。
只见安蒙心神秘一笑:“摸寡妇手不是你的本事嘛?我说的掰手腕子不过是比喻,比喻懂吧?”
“不懂!”我没好气的说道。
没办法,我从来对朝堂那些糟烂事不感兴趣。即便现在外边疯传一些关于我的事儿,我也只是当个屁罢了。
“先帝这招看不透啊,弥留之际只定了太后位,却未定皇位继承人。你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现在来看,还不一定呢!太后自然是保你不假,但听闻,有些大臣联名,要保你四哥咧。”
我皱着眉头,随手接过奶娘端上来的应季水果,故作深沉地问道:“我说你个‘猪油蒙了心’,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朝堂之事了,你要是再给我谈论这个,滚出我的王府!”
猪油蒙了心,我给安蒙心起的外号。自以为这个外号非常适合他。
安蒙心吐了吐舌头,连道“不说了”。然后伸长了脖子专心看向场中的蛐蛐,高喊道:“‘大帅’!咬他,咬他!”
我轻蔑一笑,大口啃着水果,含糊不清地说道:“就凭你的‘大帅’,敢跟我的‘大将军’挑衅!”
眼看着,我的“大将军”将安蒙心的宝贝蛐蛐咬死。
安蒙心叹口气,悠悠说道:“蛐蛐儿命运如此,不咬死人,就得被咬死。”
“你个‘猪油蒙了心’,从老子的王府滚出去!”
“滚就滚,老子还不愿意待了!”
奶娘适时上前赔笑,安抚着两个大眼瞪小眼的少年。
扪心自问,其实四哥也不错,虽不是嫡出,但好在古板。
没错,就是古板。
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
这样的人不当皇帝,谁当?
当初北方也就是刚刚稳定,正是要松口气的时候,皇奶奶永远的松了气儿。
可怜这个老太太,前半生犹如奴隶一般,在夫家任劳任怨。后半生跟着一家老小东奔西走,整天提心吊胆,一天福也没享过。
但我以为老太太是幸福的。
皇奶奶还剩一口气的时候,面带笑容的说道:“把福气留给孙子们,老太太我这辈子知足!”
还好老太太走得早,没看到父子相残的局面。
给奶奶守灵那晚,过了子时,即便是大哥、二哥,也早已困得不行,点头如捣蒜。
四哥便是那个例外,整晚,笔直端坐不动。
这个我可以证明,因为那晚我躺在奶娘大腿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四哥。
京城里面,我最心疼的女人就是我那个四嫂。
在四哥的严格家教下,四嫂一年四季少有机会吃肉,穿着打扮更是跟绫罗绸缎,淡妆浓抹八竿子打不着。甚至于还要自己上手缝补衣物,干些跳水扫地的杂活。
谁不知道四嫂娘家,也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书香门第。
有一年夏日,快马入京城,称父皇辰时凯旋。大哥携诸王公大臣一早便在城门口列队等待。
结果那日父皇返程遇刺,大军在路上耽搁了半日。
正值三伏天,即便是搭着凉棚,诸王公大臣也耐不住那酷热的天儿。像我这种年纪小,平时又娇生惯养的皇子,更是耐不住暑气。我想开溜,硬是被大哥瞪了一眼。
这可累坏了一个劲儿给我扇风儿的四个奴仆,反倒是奶娘,即便是汗流浃背,仍旧耐着性子给我擦着汗,然后把冰镇好的酸梅汤亲自盛好,双手端到我的面前。
那天,我终究是没舍得开溜,不是因为我惧怕大哥的眼神,而是我到底是看到了奇景。
烈日当头,只见四哥笔直站立于凉棚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官道。
我看到一向宽和的大哥,竟对四哥侧目而视。
大哥想跨出凉棚,但终究还是退缩了。
那天,父皇没有从正门入。
四哥倒是病倒了七天。
诸如此类,四哥干了不知道多少。我也不知道身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且是大凉国最有权势的年轻人,何必如此克制自己?
那些个大臣说得对,四哥虽资质平平,但恪守孝道,克勤克俭……
当四哥听闻,竟是我这个不成器的皇子登基为帝的消息时,我不知道四哥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恐怕不会太好。
毕竟现在的四哥,每天沉醉于美酒之中。
四嫂倒是比以前青春靓丽的多。
“皇上?皇上!”
一句话,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个从先帝称帝时便是掌印太监的余润宏,我微微皱了皱眉。
只见老余子毕恭毕敬地小声提醒道:“皇上,大将军方才跟您汇报本次南征所需军饷之事……”
大将军名叫王杰,先帝为戍边军官时便与之相识,二人共历风雨十几年。
王杰虽不如其他五位国公功高,但好在会练新兵。
军界上下都亲切的称呼其为“王爹”。
建国后,先帝任其为大将军,并钦定军、政两界功大者共六人为国公。当时,朝廷品评国公座次,有四位国公一致推王杰为首。
那种官场菜鸟,以为大将军之所以得此殊待,是因为姓王。
沾了外戚的成分。
其实不是。
此王非彼王。
其实就一点。
六国公,包括王杰在内,有五个是军界的。
那四个推王杰为首的大将,都是王杰手把手教出来的。
王大将军,就是军界中元老中的元老,先帝的第一个兵。
因为位次问题,受封宋国公的郭丞相,一直被先帝夸赞为“千古难遇之贤相”的郭誉风竟称病不朝,天下士子更是在后面煽风点火,对朝廷口诛笔伐。
王杰骑虎难下,连夜号召军界三品以上的武官联名上书,先帝这才放下了心,定了宋国公为首。
有些舞文弄墨之人,以为郭相是故意争这位次。
为的就是与军界制衡,让新立之国家由战时朝廷,演变成长治久安之社稷。
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众人只是觉得,经此波折,本身满是杀伐气的军界上下同仇敌忾,原来渐分派系的各将领竟默契的抱成一团,视郭相为仇敌目标。
而郭相竟能凭一己之力对军界诸大佬应付自如,数年来,朝野之上竟能将相平衡。
有意思的是,我刚登上皇位的当晚便得到一个小道消息。
那三天,力主扶四哥上位的,便是这个郭丞相。
但是现在,我还动不了这个姓郭的。
我冷笑着对余掌印问道:“现在国库还有多少银两?”
我对老余子这一问,不知道第二天京城上下怎么编排我宠信宦官。
余润宏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我,赶忙尖声道:“陈尚书,陛下问你话儿呢!”
户部尚书陈祥国不急不慢,踱步出班奏报:“回陛下,国库现有银两一百二十八万!”
“一百二十八万……”我念叨着,提高了声调说道:“你王杰开口就要八十万,我怎么给?”
往常要多少,先帝就给多少的王杰,被我这一问彻底问懵。
但我不是先帝。
我拖着长音,阴阳怪气道:“王大将军,先帝还未安葬,你就要掀起战事吗?”
王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说道:“可是这战事本是先帝……”
未等王杰说完,我抢先说道:“你想说,这战事本是先帝既定,战端已开,不能促停,是不是!”
一旁的郭相发觉不对劲,紧皱眉头。
王杰楞在当场,哑口无言。
我起身说道:“你也该享清福了,这大将军之位,也该让给年轻人了。”
郭相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出班道:“启奏皇上……”
我丝毫不给郭相说话的机会,大喊道:“给我传安蒙心进来!”
余润宏何等机灵,高喊道:“传!宣节副尉安蒙心觐见!”
不待余润宏喊完,早已在殿外等的不耐烦了的安蒙心便一路小跑进来,不忘对我使了个眼神,整理了下已经不合身的武官服饰,这才“扑通”一声跪下,口称万岁。
皇上竟召见一个正八品下的武职小散官?
就连郭相都忘记自己刚才要奏何事。
我问道:“安蒙心,你爹呢?”
安蒙心回答的也干脆:“老爹今儿休沐,搁家呢!”
我故作严肃道:“你爹正值壮年,休个屁的沐,你这就回去告诉你爹,明儿给朕过来当大将军。你爹要是不同意,你就让你娘说!”
安蒙心摇头道:“不行,我官阶不够,未必请的动我爹。”
还有这么明目张胆问皇帝要官的?
我大笑道:“朕准了,封你为昭武校尉,办去吧!”
安蒙心一脸严肃,沉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朝臣大愕。
昭武校尉,正六品上。
升了整整九级。
安蒙心一溜烟跑了,即便是他也知道,他现在很招人恨。
度过了短暂的惊愕之后,朝臣们逐渐恢复冷静。
以郭相为首的文臣齐齐看向一旁听政的皇太后。
皇太后破天荒的开口道:“准。”
王大将军瘫坐在了地上。
郭丞相偷偷抬眼看向太后,然后微微点头。
当晚,安家鸡飞狗跳,邻里时不时听到安夫人破口大骂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安敬思,这个新晋的大将军,顶着黑眼圈。
登门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