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奇事儿。
我不干活儿,活儿不找我,我想干活了,麻烦事还真不少。
满朝文武还未从我突然“造访”大殿的震惊中走出来,又一声惊雷在群臣间炸响。
弹劾郭相?
简直大胆!
我带着疑问跳过奏章那文绉绉的辞藻,直接看向文末的署名。
呵!不看不知道,这一看着实吓一跳,竟有数十人联名上书弹劾郭相。
联名人员囊括京中大大小小各部门,其中翰林院中占了相当的比例。
这数十人中,只翰林院就多达十六人。
如此郑重地联名让我不得不回过头快速阅览内容。
抛开那些华美而无用的词语堆砌,弹劾郭相的罪状倒是十分清晰。
目无王法……
无故缺席先帝葬礼……
藐视新君……
翻来覆去,整整十条罪状。
我一阵头疼,随手将奏章甩给一旁的余润宏。这位久经宦海的老太监双手捧过奏章,亦未立即查看内容。
而是看了一眼拍在文末某处的署名,陷入沉思。
不愧伴君多年,这位老太监睡梦惊醒一般自觉地回过神来,颇为忌惮地看了我一眼。而我特地歪着头,很有兴致地朝他眨巴着眼睛。
大太监自知失态,又不敢表态,只得转过身去,双手呈太后阅览。
太后身旁女官站立原地,双手接过奏章,太后虽知奏章重要,但依然从容捻过奏章,亲自将其铺在身前案上,逐字逐句地查看起来,最后又极其认真地看了数遍文末署名,没有立即表态。
满朝文武皆知太后分量,大气不敢出。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空气仿若凝固一般,只等一人破解这窒息环境。
半晌,太后轻启凤音:“兹事体大,还是陛下决断吧。”
没听错吧!
让陛下决断?
这可是上朝第一天就把大将军罢黜了的主儿!
众所周知,新帝若想,郭相可是有一百个死的理由!
此语一出,朝堂气氛陡变,满朝文武不自觉地骚动起来。
到底是国家重臣,平日里都以君子自诩,即便已有些许失仪,但多年上朝的功夫还是有的。在老余子的刻意咳嗽之下,大殿再次恢复表面上的平静。
最终,所有人还是得等我这个新皇帝的表态。
还没等我张口,老余子突然把头凑过来,小声提醒道:陛下,群臣还等您发话儿呢,太后说了,兹事体大!
我故作茫然地说道:“我知道啊,我听地清清楚楚。”
老宦官只觉得心里面咯噔一下。
你倒是清清楚楚,但未必明明白白啊。
我突然作势起身,怒吼道:“是哪个没脑子的带的头儿?拉出去给我砍了!不对,本朝是杖毙,对,给我拉出午门,杖毙!”
此话一出,我特地看了眼大太监,又看了眼太后,二人皆是松了口气。
底下的臣子们,表情各异,但无人站出来劝谏。
如此情境,却是我心底最不想看到的。
老余子适时凑上前来,捏着他的兰花指,尖声细气地朗声道:“陛下,依本朝律法,应是领五十杖,嘿嘿,此罪还不至杖毙咧。”
言毕,这名老太监笑靥如花。
我差点吐了。
此次朝议,竟在我一言九鼎之下顺利结束。
结果是,名单上一个不落,排着队去午门老老实实领了五十杖,然后被革职充军。
受不住刑的,有六个。
其中有个叫夏琛的,在朝中任吏部尚书,也在此次联名之中,是处置的所有人当中级别最高的官员。
有意思的是,这个夏琛,外界一度认为是郭相的门生。
夏琛名字的赫然在列,让很多人很自然地想到一些以前不愿意去想的问题。
比如人事调动这一块,郭相实际上多年来可能从未染指。
很多人也会很自然地想到,国家初建时,郭相辅佐先帝勘定国制。其中便有这么一条,即高级官员的任免,朝议众推是必须走的流程。
然而先帝英明果断,这大小官员的任免往往凭先帝一言而定,朝臣只是拿了个满堂喝彩的角色罢了。
朝议众推之制,就这么一度束之高阁。
除了上述猜测,也有说夏尚书为人实诚,此次是被翰林院那十几个年轻学子给忽悠了,以尚书之尊,稀里糊涂被拉下了场;
还有一些言论,说夏琛虽为郭相门生,但仗义执言,勇气可嘉,只是不知发表这一言论的人是夸夏琛还是害夏琛。
总之,各种猜测都有,只不过最终再没有把郭相放在话题的焦点。
此事雷点大,雨声小,随着各色言论的逐渐传开,人们再也没有把这个事件本身去过多的审视,就这么干脆利落的结束了。
车辚辚,马萧萧,皮开肉绽的充军队伍即日启程。
官道上,斑斑血迹。
我这个新皇帝,甚至不给这些人丝毫休养的时间。
有句话说的好,时不我待。
深夜,相府——
“父亲,消息确凿,夏尚书革职离京已是事实,太后随后又扳口谕,着内官奔夏宅,称念其伴君多年,劳苦功高,充军可免。”
郭誉风身着素衣,认真听完榻下小儿子的汇报后,这才温言道:“为父卧榻多日,嵩儿不易。”
榻下少年赶忙回道:“父亲抱病,嵩儿只是想给大哥分担一下罢了,只要能有些许成绩,辛苦也是值得。”
郭誉风难以掩饰欣喜之情,欣慰道:“你兄长近来确实辛苦,也难得你能主动为你兄长分担。”
小儿子见父亲夸赞,胆气也稍稍壮了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父亲,听外边儿人说夏伯,不,夏尚书,不,不,是夏琛,曾是您的门人。孩儿有一事不明,既然是您的门人,他怎会亲自反您呢?”
郭相面无表情,反问道:“嵩儿,这问题,是你自己所得,还是‘外边人’问的。”
很明显,郭相问的是第二档子事儿。
少年自作聪明的认为父亲跳过“门生”这个重要的问题,那么就可以默认这个夏琛,确系父亲门生无疑。
少年随口回道:“当然是我自己想到的。”
郭誉风深深地看了小儿子一眼,叹口气道:“这么想,也是自然。”
最终,也没有给少年一个明确答复。
少年也不敢再问。
毕竟相府出身,少年还是有眼力见的。
但求知的欲望,依然在脸庞浮现。
郭誉风右手轻捋已经半白的鬓角,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住了嘴。
少年突然觉得老父亲有些许疲倦,于是想要起身告退。
刚要起身,门外走进一身披甲胄的青年,正是自己的兄长郭奇。
郭奇对着少年点了个头,然后规规矩矩对着郭誉风下拜道:“父亲,‘家里人’去‘那家’探了探底,‘那家’说了,即便咱们不点头,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插这一脚。”
郭誉风面色阴沉,只是说了声:“老夫何德何能,摊子不小,说不要就不要?”
郭奇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家’早就猜到父亲有此语,特地让我转告:有底兜着,疼也受得,苦也熬得,摊子到底还是咱们的。”
郭誉风咬紧牙关,最终吐出四个字:“不急,不急!”
郭奇点头,作势便要起身。
郭誉风突然抬手搭住郭奇肩膀,一反常态地温言道:“吾儿,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郭奇瞬间明了,看了眼一旁少年,微笑道:“父亲没有什么需要问我的,我也没有什么需要多问的,孩儿自然不便打扰父亲休息。”说罢,郭奇真个起身便走,临走时不忘踢上弟弟一脚。
少年心底透亮。
王府——
我有目的地转入后院,走到一处不起眼的矮房。
这间房屋实属偏僻,连府中下人都少有人来。
我在外踌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进入,故作深沉地叹道:“近来太忙,疏忽你了。”
房中没有回应,只是偶有落子声。
我转过屏风,这才看到房中那个孤单背影。
然后,一站一坐,二人无言。
等枯坐那人终于破解那盘上的珍珑局,我才开口道:“奶娘走了。”
那人轻哼一声:“走了还是死了。”
“走了。”
“我看是死了。”
“真的走了。”
“哦,那就是死了。”
“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你在骗我。下一个死的,该是我了。”
“这么多年,蒙心在明,你在暗,我才得有今天,所以你不会死。”
“你已经是皇上了,我这类人,该死了。”
“先帝没有的,我可以有。”
“你最好别有。”
“实在不行,你做侍卫。”
“不必了,我适合暗的。”
“侍卫还不够暗?”
“不够,远远不够。”
“我想到一个点子。”
“不想早死就别有点子。”
“成立豹房又如何?”
“我说了,别有点子。”
“早死又如何,这个皇帝我本就不稀罕。”
“那就在早死之前,让该死的人先死了吧。”
“尹成啊尹成,我觉得我不只是逢场作戏。”
“别了陛下,男人和男人之间,不谈儿女私情。”
我端详着面前这张比美人还美的面孔,不住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