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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胆汁一样的雨露(3)

发表时间: 2023-03-24

就这样,太公在秀才家住下来了。虽然他只有十三岁,但林秀才依然让他干成年人一样的农活。对于林秀才来说,既然太公和成年人吃一样多的饭,干一样的活是天经地义的事。

再说,太公当时的身高体格,看起来和成人差别不大,只不过脸上稚气未脱而已,何况林秀才那时太缺壮实的好劳力了,不花钱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太公刚满十四岁那年,林秀才请了一位老农民教他用牛犁田耕地。老农民只教了他一上午,他便完全学会了。

那农民对林秀才说:“你好福气呢,得了个天生的好把式!”

下午老农民又跟他讲了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前后种什么,收什么,他全记了下来,一有空便在地上比划一遍。

到他十五岁时,又熟悉育种分苗之类的技巧,脱谷脱麦,晒粮食,拉碾子推磨子,样样都能干,还能挑起一百来斤(16两制)重的担子。

林秀才可劲地剥削他,但客观上练就了他一身强壮的骨骼,使他受益终生,反而比那溺爱子女的父亲还有益。到后来,他竟可以两手抓住牛角,同那耕牛较一会劲儿。

太公给林秀才干了三年的长工,除了确实吃饱了饭,有几身旧衣服之外,一个铜板也没有拿过。林秀才认为,若不是自己收留,这娃儿说不定已经饿死在荒野之中了呢,再要钱那就太没良心了。

不过太公身上也有两块银圆,是林秀才的亲戚赏的。林秀才农闲时,也会把太公叫去给亲戚盖房子修屋顶什么的,有一回他在秀才娘子家做了二十来天的事,老太爷见他干活十分卖力气,一高兴就给了他一块赏钱。

有一年年关林秀才又把他租给了一个屠夫当下手,林秀才说这人也是他什么亲戚,也是干了一二十天,那屠夫见他做事利落,额外塞了一块钱在他口袋里。闲时无事,太公把那两块银圆掏出来对碰一下,送到耳朵边听音玩。他这时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足,毕竟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太公力气大,干起活来不要命,因此在四里八乡慢慢小有名气了,也渐渐成了林秀才的一张外交王牌。他不时被派到各处去帮忙,为秀才挣钱。

大家知道他不喜言语,做起事来实诚得很,都很喜欢他。

有一次在雇主家吃饭时,主人便客气地请他夹菜吃。实际上那是一碗“客菜”,当时的人穷又要表示对帮工的工匠客人的重视,所以会做一碗鱼肉之类的大菜摆在餐桌上,客人平日里也只是看并不真的去吃它,即使主人客客气气请你用也不可当真,只有在所有活计完工之时,主人亲自夹到你碗里才可以享用。

他全然不知这些“潜规则”,心想既然主人有请,第一天便把那碗客菜给干掉了大半。于是人们认为他脑子不很灵光,以后都不称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大傻”。林秀才给他起了个大名叫“林进”,他不太喜欢,却也不反对。

那时,他对林秀才多少有一点崇拜。他喜欢听林秀才同人讲话时那些新鲜的词句。尤其是林秀才正襟危坐在书房诵书时,他虽然啥也没听懂,却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一个字。

有时他还会东施效颦,犁田时,他赶牛不用“驾!”,而用“之”,让牛停下来时则喊“乎”;喂猪时唤猪用“者”,赶猪时用“也”。短工们还发现他同人们讲话时不时冒出个怪词来,比如答应别人说“好焉”而不是“好呀”,招呼人家散工说“回矣”而不是“回吧”。

此时他懵懵懂懂有了些等级意识,觉得林秀才高人一等,而自己最下等,所以只能和牛之类的东西凑在一块,心里隐隐有些忧伤。

有一回他躺在田埂上休息时,望着天上的云发呆,他想,自己要是个神仙该多好,每日坐在一朵云上,像林秀才一样捧着一本书唱。他那时听别人说“人上人”,以为是“云上人”,觉得那是最了不起的一种。

那时,他常常听见短工们笑话林秀才走路的样子,他却羡慕得不行,有时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学习呢。后来他不自觉有了些林秀才走方步的影子,不紧不慢迈着大步在田野里来来往往。

这在他犁田时显得有些滑稽,通常是牛走两步,他才进一步,因此他一会儿手扶着犁把都快卧在泥土上去了,一会儿却像个木头桩子立在那里。人们都说他这是嫌弃牛走得太慢了,所以都戏称他叫“牛见愁”。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其实,这期间太公若是烦了,随时可以一走了之。林秀才只是个贪便宜的小气书生,并非什么恶霸。他虽然少不了经常居高临下对太公呵斥和责骂,但几乎从不打人。

仅仅有一次例外。太公私自给了一个拾谷穗的老太婆一抱刚割下来的稻子,被林秀才看见了,赏了他一个大耳光。不过晚上回去后林秀才又夹了一小块肉来安抚他,告诉他“穷则独善其身”的道理,因此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总的来说儒家的某些理念在林秀才的脑子里刻得很深,他厌恶“霸道”,推崇“王道”,所以不会对太公用强。

有一天晚上林秀才在院子里读书,发现太公在一旁很好奇地看着,突然想到了不花钱也能把他拴住的好办法。

林秀才问:“想识字不想?”

太公答道:〝想。”

林秀才说:“在我这儿好好干,我教你识字。”

此后林秀才便不时教他识几个字,把那些话本里有趣的故事说一两个给他听,待他非常入迷了想要再听下文时,林秀才又问:“想知道后来的事吗?多认些字了自己便可以看了。”

因此太公每天晚上都巴巴盼着林秀才教他识字,哪里有走人的心思。而林秀才每天也只教他认识两个三个字不等,又不想费了自己的纸墨,只给他一根棍子让他在地上反复练习书写。所以后来太公的毛笔字写得惨不忍睹。一两年后,太公能够独自读一些元朝的戏剧和一些话本了,基本上算是脱盲了。

不过秀才发现太公悟性很高,唯恐他读多了开智的书,会生起不臣之心,因此只让他读一些经过精心挑拣的东西,都是些教人如何安分守己做个奴才的书,如《弟子规》之类的,或者三言五拍之类因果报应的话本。至于四书五经什么的,除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章节,基本不让太公去读,林秀才只需要有一个能记账的帮手就足够了,犯得着让太公去“学而优则士”吗?

但太公孩子气的顽劣本质并没有变,他不时潜进林秀才的书房里去偷书看,偶尔偷吃秀才的果脯啥的。如果头天挨了林秀才的一顿臭骂,他必定在秀才的茶壶加点小佐料,弄一点墨屑或捡两粒小石子到里面去。

不过一到白天,他干起活来还是挺卖力气的,因为如果活没干完,林秀才会拿本书坐在田间地头那里守着他,不让他回家吃晚饭。再说,他还指着林秀才晚上教他更多的字呢。

有一回,他发现林秀才在偷偷看什么书,唯恐被他发现,见他过来时,便麻溜地塞到抽屉里面藏了起来。

太公非常好奇,这是本什么了不得的书,这么怕自己发现了?

于是到了晚上,林秀才一离开书房,他便从窗子里翻进去,躲在秀才的书桌下面,凑在油灯下,把那书偷出来读。

其实那只是本叫《金瓶梅》的闲书,在那个年代被认为是诲淫诲盗的毒草,林秀才只是本能地不想让人知道他“堕落”而已。那时太公才十六岁,偷这本书看的确是太早了。他花了几个晚上,面红耳赤才把这本书读完。

太公读了这本书,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大人们都是这样子的!难怪都要弄个女人在家里。对此他产生了浓厚的好奇,此时,他的生理也开始起变化了,胡须也冒出尖来了。

从此晚上睡在床上不时想着西门庆和李瓶儿厮混的那些情节。但林秀才家除了秀才娘子这个老女人,只有一个才六岁的儿子,连个女儿也没有。

太公只能坐在床上,幻想着妩媚女人的样子,一会儿是潘金莲的风骚,一会儿是李瓶儿的奔放。这让太公的人生取向,此时出现了点儿偏差。所以说,人生的第一本书太重要了。

从那以后,太公再也不能专心做活了。牵牛时他都会想着这是头公牛还是母牛,仔细分别它们的不同结构。

他的眼前老是出现某个女人的影子,这让他很害怕,担心自己快要管不住自己了。他还干了件后来自己也不齿的事,拿棍子去捅林秀才家那条母狗,那条狗奋起反击,差点把他咬伤了。

他的心开始不安分起来,有了额外的期盼。林秀才见他不时在那儿发呆,便大声把他呵斥回来。

他有一次听见秀才娘子细声对林秀才说:“这娃是不是病了?”

林秀才答道:“看那样子不是。八成是有异心了。孩子长大了就不是那么听话了。也可能是我失算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他识字读书。我那次让他去帮我还借人家的《史记》,他莫不是偷看了,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唉!”

秀才娘子道:“谁叫你这么傻!什么人都能让他识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