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两天一次往锦和宫向太后请安,都是玄靖帝李恒最难捱的时刻。
锦和宫富丽堂皇,廊腰缦回。
玄靖帝李恒却总觉得太空旷,太阴森。
前方是躬身引路的太监,他在其后只能听见脚步的回声,还有衣料摩擦的声响。
正是初秋的午后,大殿在重重的帘幕之后,显得阴冷,空气中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药味。
太后一身明黄色的鸾服,金钗步摇,眉心还点缀着一块鲜艳的鸡血石,富贵逼人,却无法掩盖满脸的倦容与病气。
李恒躬身施礼:“皇儿给母亲请安。”
王太后凉凉地打量着儿子,并不着急答话,李恒便保持着躬身的谦恭之态,一动不动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王太后终于发话:“皇儿坐下吧。”
李恒例行公事一般,询问了太后的病情与近日所开的调理药方,又安慰了几句,母子之间就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南楚最尊贵的母子,此刻都对彼此有深深的无力感:登基六七年,李恒竟然没有子嗣!
王太后探究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儿子:依然高贵清雅,龙章凤姿。
当年的帝师曾夸他“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如今他木讷瘦削,眉目呆滞,掩不住的颓唐与疲惫,再也找不到少年时期眉目飞扬,眸烁如星的半点影子。
王太后心内一阵抽痛,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皇儿,自从登基之后几乎没有笑过。
王太后是恭王府嫡出,母家是豪门贵胄。
靠着后宫里明眸皓齿的柔软拼杀,她也曾宠冠后宫。
她先后生了西皇子李孜,十六皇子李恒和六公主。
可是帝王之心,凉薄如纸,前往锦和宫的步辇渐渐地断绝。
先帝驾崩,三太子李凌登基为帝。
三年之后,即丁未年腊月,西皇子李孜借助恭王府的势力发动宫变,诛杀李凌及一大批权臣,血流漂杵。
儿子谋权篡位,成功登基。
她这才由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终于熬得扬眉吐气。
李孜冷血残暴,登基之后唯恐旧戏重演,自己也被谋杀推翻,于是丧心病狂,设计一场酒宴,一次性诛杀了可能对他的皇权造成任何威胁的十二位王子。
李恒与他一母同胞,又有母后的力保才幸免于难。
谁知李孜杀孽滔天,仅有两个儿子先后夭折,自己也在登基不到三年暴毙而亡。
一时间朝堂风云变色。
王太后岂能容忍皇权旁落,靠恭王府的势力,稳住朝堂并火速将尚在育贤院里的李恒给抬了出来,彼时李恒刚满17岁。
王太后没有想到的是李恒竟然?
竟敢!
抗命,抵死不愿登基,不吃不喝大病一场,形容枯槁。
王太后吓坏了,全程监督陪护唯恐失了这个不省心的孽子,断了南楚的血脉。
好在只是僵持了十多天,李恒突然想通了,主动要求登基上位,君临天下。
比之于李孜,李恒基本上能够勤政纳谏,仁厚爱民,不奢不淫,因此很快在恭王府等一干人等的辅佐下巩固了皇权根基。
王太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为了国祚延绵,江山永葆,她立刻着手为李恒的后宫做盘算。
李恒的皇后王氏,来自恭王府,是李恒的表妹。
贵妃郑氏出身寿安侯府。
两位母家都是助力李孜谋权篡位,辅佐李恒统治王朝的干臣。
这两位后妃皆由王太后钦点,李恒并未反对,全凭母亲做主。
一切都按照她的预期顺利推进,王太后很是高兴的一阵子。
谁知宫袆之事,成了王太后最大的心病一一李恒不近女色!
前朝大唐风气开放,沿续至五代十国之乱世依然如此,男风女色两相宜。
历朝历代,偏好男风的帝王并不罕见,但如李恒这般极端,甚至厌烦的,却绝无仅有。
王太后急了。
李孜突然暴毙,让她心惊肉跳。
在尸山血海中争夺来的皇位,岂能后继无人?
王太后不得己下懿旨,出面干预儿子的后宫生活。
凡少年天子登基,后宫必有一套流程,对天子进行宫袆之事的启蒙。
比如欢喜佛等等。
李恒始终木然以对。
王太后将王后和郑妃叫来一顿训斥。
又琢磨着瘦弱的王后和木讷胆小的郑妃,估计是自己选的人不入李恒的心,于是大张旗鼓地在各王府各朝臣府中广征秀女,甚至令各道、州官吏进献美人,并附上画像送入宫中,由李恒挑选。
李恒对母后的做法颇为抵触,却拗不过母亲,便从中随便指了几位佳丽充入后宫。
这一下后宫花团锦簇,莺歌燕舞,然而李恒却依然故我。
他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大量的时间耗在御书房,要么摆弄他的乐器,要么发呆,有时候一呆就是一整天。
朝野上下渐渐起了流言。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宦官竟然私下议论:“满庭花开无人折,只叹花谢空遗枝”,王太后大怒,首接下令杖毙。
穷尽了一切办法。
王太后有了心病,她开始怀疑是冥冥之中受到了冤魂的诅咒,神灵的惩罚……李恒也有了心病,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和消瘦,有时抵御不了母亲的压力,不得不往后宫去,也临阵即溃。
……王太后简首欲哭无泪。
她的母家,恭王府是御医出身。
恭老王爷出面告诫王皇后:皇上是心病,不可操之过急,逼之太甚,以免……王太后并不傻,对兄长隐秘的企图似有所察。
她到太庙里跪了几日,许了重愿,回宫之后就病倒了。
母子俩见面时,相对无言,越发的疏离。
……“皇儿近日又见轻减消瘦,可是边境危殆?”
王太后见李恒忧闷无语,目光放空,终究忍不住心痛询问道。
王太后的目光具有沉甸甸的质感,这里面包含的成分太复杂,有怨怼,有伤感,有焦虑,有心疼……李恒即便不与母后的视线相接,他也能感受到这目光带来的压迫感。
“皇儿不孝,让母后担忧了,母后安心养病,皇儿一定能尽力消除南楚的内忧外患”李恒深知,他的母后虽然久居深宫却并不糊涂,她自然有耳目,所以他没有打算隐藏南楚目前内外交困的朝局。
曾经南楚的太祖皇帝神勇,身边良臣众多,猛将如云。
打下的江山纵横千里,山川丰茂,土地肥沃,盛产粮食、茶叶、桑麻……冶炼制造也很发达,南楚的工匠完美地继承了唐朝所留传下来的“覆土烧刃包钢夹钢”等精密冶铁技术。
二十多年前,南楚常谷州一带,发现了“红精石”,这种矿赤红中夹着青丝,异常瑰丽,是天然的冶炼上品,最适合打制兵器。
南楚的工匠们利用红精石制作出全天下最卓尔不凡的兵器,轻薄却能历经百战而不卷刃。
所以当时世间流传这么几句歌谣:南唐的娘子后晋的汉;北凉的战马南楚的刀……粮食与兵器是乱世枭雄们实现宏图霸业的必备物质。
南楚左手粮仓右手精良的冶炼技术,自然能够雄霸一方。
可是经历了五代近百年,尤其是经历丁末年宫变,大量能臣良将被杀,内乱导致国势大衰,国力大减。
北凉、后周这些邻国渐渐起了觊觎之心。
边关不断有奏报,北凉、后周分别在西北、东南袭扰,抢军粮,截漕运,甚是频繁嚣张。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无良将可堪重用,李恒的忧惧是实实在在的。
除了外患,内忧也让李恒寝食难安。
这年夏天,南楚经历了一场延绵半个月的暴雨。
江河暴涨,洪水泛滥。
全境五道三十西个州竟然有二十二州遭灾,粮食大面积欠收,同时瘟疫流行。
百姓哀鸿遍野,饿殍枕藉,到处有骚乱发生。
眼看着即将入冬,应收的军粮也没有着落,求援的奏章一封又一封堆满了他的案前。
宫闱内的勾心斗角,蜚短流长是加于李恒之身的又一道枷锁。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母后”嗫嚅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开了口,“皇儿想在锦和宫歇两个时辰。”
偌大的皇宫竟无处可去,他的内心一片荒凉。
他太渴望在孩提时代承欢母后膝下,在心无挂碍的回忆里片刻偷欢。
王太后怔住了,随后便有些不悦“皇儿如今肩负江山社稷,自该威仪天下,勤勉为政……”李恒眼里的温度犹如长夜将尽蜡烛成灰之时燃爆的最后一星火花,瞬间暗淡下去终至成灰。
他不肯再发一词,唯唯诺诺地听着母后的教导。
告辞出了锦和宫,他立在华丽的步辇之前,良久不语。
御前太监徐公公忍不住提醒他:“太后娘娘懿旨,请皇上移驾皇后的凤仪宫歇息”李恒面色不愉,又沉默一会儿才生硬地说:“去海晏宫!”
海晏宫内洋溢着喜从天降的忙乱,惶恐。
于淑妃盛装接驾。
李恒意态阑珊。
在他的眼里,整个后宫的妃子共用一张脸,他去哪个宫和哪位后妃亲近,并无分别。
他选择海晏宫,无非是一种逆反心态,是对母后的无声抗议。
于淑妃出生宁远王府,庶出,通文墨,善女工。
比起侯门王府里的嫡女,淑妃更会察言观色。
李恒用膳,沐浴,更衣。
偶尔与淑妃交谈几句。
他问淑妃:“宁远王府里还有哪些至亲?”
淑妃连忙回答:“臣妾有弟于忱,为宁远王府世子,三品柱国大将军,领皇命驻守常谷道为节度使。
兄长于泽,承皇恩领大理寺卿。”
“常谷道,风雨欲来啊!”
李恒似笑非笑的盯着淑妃:“两位爱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可我怎么听说兄弟阋墙?”
于淑妃白了脸,她不知李恒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之间,她偷偷看了李恒一眼,见他昏昏欲睡,似乎并不在乎求证,这才心下稍安,勉强搪塞过去。
寝殿华美奢华,琉璃璀璨。
李恒在温香软玉的熨贴里半明半昧。
他又闻到一股甜腻的熏香,心中陡然涌起了强烈的郁烦:“又来了!
〞逼着他走投无路的,就是这种香。
李恒感到王太后如影随形,每天逼着他为国尽责。
而一众后妃争先恐后想怀上龙种,以便母凭子贵的嘴脸,使得她们的每一个媚态都是做作 ,每一抹笑意都是功利,每一点温情都是算计……淑妃也不能免俗,她眼里的那份期待,让他心生反感……他做了一个让淑妃如坠冰窟的动作:背过身去,头埋进了凉丝枕,将瘦骨支棱的后背留给了她。
……恍惚中,又看见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在炫目的天光中里,朝他伸出手来,犹如天神一般,将他提上马背,在他的耳边纵声朗笑,放马驰骋……似乎是中了咒语一般,在他即将到达巅峰的那一刻,眼前又浮现出他那深邃的双眸,没有温度,只有疑惑与戒备。
接着是他转身而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大殿外灿烂的阳光里,而他则被留在森冷宫殿的暗影里……为什么,为什么?
绝望的痴爱、无奈的悲哀、噬魂的痛悔,被轻视的屈辱、延绵不绝的思念……交织成一张绵密的黑网,层层包裹着,令他欲言不能,欲行不得……他双目赤红狂乱地徒劳地挣扎着,向无底的黑暗深渊沉沦下去。
“啊!
〞一声惨叫。
他从迷乱中惊醒,大汗淋漓,虚脱一般。
他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于淑妃面色苍白,满目惊恐,泪流满面,却极力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
她的手臂,香肩布满他失控挣扎后留下的青红瘀㾗。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令李恒也觉得于心不忍,心生愧疚。
于是他强打起精神,扶起淑妃,和颜悦色的安慰了几句。
重又睡下,一夜几乎不曾闭眼。
时光做渡,眉目成书。
他深深收藏在心里的那位少年己经一去经年。
为他期许天下,只拢得两袖烟沙,徒留一角衣摆的余香。
在寂寞深宫里,春去秋来,咒语连绵,阳光迅速地从他的身体里抽离。
他己经荒芜成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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