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齐穆,乃当朝第一猛将。
当年梁军铁骑压境,侵占沧河以北魏国领土,本该去梁国为质的十三皇子极有先见之明,逃到南方,而后魏国被灭,南方诸臣和北方过来的老臣一举扶持十三皇子即位,年号平宁。
十三皇子做了皇帝,并未处置当初奉先帝之命追捕他的齐穆,反而封齐穆为开国少将之一。
平宁三年到平宁六年,梁军派兵驻扎沧河北,企图渡河灭南魏,齐穆大将军率大军在沧河南,与梁军遥遥对峙。
双方在沧河上几次交战,齐穆用兵如神,反守为攻,使梁军元气大伤,被迫退回建康。
沧河之战后,除了齐穆获封护国大将军之号,他十六岁的长子齐晖,因数次偷袭梁军成功,在军中渐露头角,备受瞩目。也因此被平王派去镇守番武的乱民,而后任番武司战使,协同郡守管辖番武十三郡。
所以这次齐穆来应城,只有妻儿柳氏和小儿子齐昭一同前来。
陈景行拎着几盒名贵的药材,徘徊在齐府门口,望着高门大院,心内踌躇。
早就知道城东富庶,住在这里的都是达官显贵。来的一路上罕见行人,人们都是车马出行。
景行啊景行,他爹取得可真是个好名字,果然他陈景行只能“走”在这平坦大道上。
在对面磨蹭了许久,门口的守卫终于指指他,让他过来。
他拿着谢礼走向前去,热情地叫了句:“守卫大哥好。”
守卫不为所动,冷冷地问:“你是哪来的,在我们齐府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陈景行只得说:“我是陈家医馆的陈景行,昨日在范记酒庄与人发生冲突,有一位小公子出手相救,他说自己住在城东齐家,今日我特地来送谢礼。”
守卫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接过药材,对他说:“我家二公子今日不在家,等他回来,我们会去禀告的,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先走吧。”
陈景行见他二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好似他是来占便宜一样,顿时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气鼓鼓地走了。
夏风微动,满架蔷薇摇曳生香。齐府的女主人柳氏刚吩咐人摆好了箱笼,此刻正在书房整理小儿子的书籍。
少年年幼贪玩,刚到应城,收到临郡故交季家长子书信,便骑马赶到逢春郡探望好友。
齐昭的小厮春生拎着一个盒子站在门外,对着柳氏说:“夫人,门口来了个人,说是公子救了他,来送谢礼的。”
柳氏不以为奇,齐昭从小就跟着齐穆学武,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这些年送到家中的谢礼大大小小有几百件了。
“既然是送给公子的,你就让知月给他放好吧!”
知月是齐昭的大丫头,比他大五岁,自小就在齐昭身边服侍,性格很是稳妥。
春生却面露难色,“这送的都是些药材,知月姐姐让我来问您一句,是不是放到家中库房里收着。”
柳氏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中堂,“来,我看看都是些什么。”
春生打开盒子,呈到柳氏面前。柳氏见不过是些滋补养气的药,就让春生收起来,送到库房管家处去。
夜间齐穆回来,她无意间跟齐穆提起这件事。
“昭儿眼见着是越发大了,这些年在外面交了不少朋友,今天有个开医馆的朋友,还给咱们送了药材。”
“开医馆的?是陈家医馆吧?”
“夫君你怎知?”
齐穆唔了一声,道:“前几日城中最大的酒庄老板范长仲来见我,说是要卖了家产跟着我入军营,他还带了个朋友,是位郎中,那郎中临走时提起昭儿在酒馆如何英勇无畏,还要再来谢谢我呢。”
柳氏便笑了,“那确实也是有缘分,那夫君你答应他们了吗?”
“我看他们意志坚定,那范长仲又是常做生意的,就请他陪同齐昌一同采买兵士每日伙食所需的肉菜之类。至于那个郎中陈百道,我听城中人提起过此人医术尚可,医德颇高,目前军中无大夫,就先请他不忙时来军营为战士义诊,平常帮忙采买军中常备药材。”
齐穆淡淡提起此事,他和夫人柳氏少年夫妻,柳氏又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个人,军中琐事他倒是常对她说起。
柳氏也赞许地点头,“既是义诊,倘若陈郎中家中有不便之事,可以来和我说,昭儿长大了,我在家中左右也是闲来无事。”
齐穆嗯了一声,这就算是知晓了。
过两日齐穆和陈百道提起此事,陈百道果真犹豫片刻,似是有事开口。
他就说:“陈郎中若有难言之隐,尽管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百道才说:“将军事忙,我本不欲开口,只是我家中有一八岁小女,年岁渐长。妻子死后,我未曾再娶,也无合适女性长辈教养于她,每每想起此事,甚是忧虑。”
齐穆便问:“那郎中是想请夫人教导?只是此事我还要与夫人商量,照顾儿女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我怕她不得闲。”
陈百道就说:“草民都晓得的,只要夫人能提点小女一二,也是小女的福气了。”
齐穆回到家中,闻得饭香从屋內飘出,他不由得嘴角上扬,定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父母多溺爱幼子,他们夫妻虽然日常教养子女严格,在其他事上倒都顺着孩子的意思。
柳氏随他进了内间,卸下盔甲,换上一身常服,这料子细腻柔软,穿上凉快惬意。出来时见桌子上摆着好几道精细的饭菜,儿子齐昭面如冠玉,身形似松,不由得心内欢喜。
齐昭见了他也止不住的高兴,却规矩地立在一旁,开口唤道:“父亲。”
齐穆入座,冲他招手,“回来了,就坐下吃饭吧。”
柳氏和齐昭一左一右坐了下来,齐穆便问些齐昭去逢春郡的一些见闻。
齐昭倒也说不出一二,只道:“逢春郡不如应城巍峨,不过景色确实宜人,但这景色嘛,哪里的好风景也比不上临安呐。”
齐穆呵呵地笑起来,说着:“临安春色一绝,自然是哪里也比不过的。”
柳氏给他们父子夹了菜,吃了一会儿,下人端鱼汤上桌,伺候的婢女一人给他们舀了一碗儿。柳氏说着:“这条鱼是昭儿从逢春郡专程带回来的,肉质肥美,尝尝怎么样?”
齐穆喝了一口,只觉鲜香入喉,胃里暖洋洋的。他夸道:“昭儿的鱼不错,夫人的手艺更不错。”
柳氏心花怒放,说道:“左右我这整日无事,也就做些饭照顾你们父子了,要是晖儿要是成了亲,有个孙子孙女给我带带就好了。”
齐穆念头一转,“嗯,倒是有一事还要和夫人商量,就是昨天的陈郎中,早年丧妻一直未娶,日后常去军中看诊,倒不方便照顾女儿。”
柳氏犹豫,不知品行如何,也不能贸然养一个孩子。齐昭却在旁边说:“是陈家医馆的陈郎中吗?”
见父母点头,他不懂声色地说:“我倒是听说陈郎中医者仁心,整个应城一多半的人都被他看诊过,还时常在街上为老人免费义诊,忙得连自己的儿女都顾不上照顾,常常放在范记酒庄呢。”
“是么?”柳氏一向佩服这等侠肝义胆的人,“这样说来,陈郎中将女儿托付给我,也算是对咱们齐家的一份信任。”
“对啊,”齐昭开口,“母亲正好也喜欢女孩儿,放在身边也能陪着母亲。”
次日,陈百道要去军营医帐帮忙,在帮忙之前,他还有正事要干,就是把女儿夏和送到齐将军府上。
“爹,我和蔡原哥在医馆好好的,怎么非要去齐府住着啊?”
蔡原就是陈百道药店的学徒,十二岁来到药店帮忙,在陈景行身上看不到传承的希望,他干脆就把蔡原收做徒弟,继承衣衣钵。陈百道常常去别人家中看诊,就把陈景行和夏和放在医馆,由蔡原看着。
夏和不乐意去什么齐将军家,在别人家哪有在自家自由。
“你是个女孩,也该学学女孩懂得那些琴棋书画什么的,会些本领。”
“琴棋书画是本领,行医救人就不是本领啊,再说我还会爬树呢!”
陈百道敲她的头,“快别提了,都是你娘死得早,我把你当男孩养,像个皮猴子。”
夏和不满地嘟嘴。
他们到了齐府门口,管家从里头一路快走,笑呵呵地出来迎客,恭敬地说:“我们夫人早就得了消息,已经让我安排好给小姐住的地方了。”
“伯伯,”夏和乖巧地叫着,“您叫我夏和吧,我爹是个郎中,我也不是什么小姐。”
齐管家觉得这小女娃长得像雪团一样,一双眼大大的,又灵动,露着笑意,可爱极了。他慈爱地说:“到了咱们将军府上,您就是尊贵的小姐了。”
在这个柳庭风静的午后,夏和第一次见着将军齐穆的妻子柳氏。她不像其他官家女子弱态风流,也不像范大娘气势逼人,温柔恬静,眉宇间有疏朗之气。
她站在青石做的阶上,风姿飘逸,冲着夏和笑,浑身像散发着金光一样。
即便是此时依附夏和而活的陆朝月,也感受到了那份亲切。
无论是前世的陆朝月,还是今生的夏和,都没有和母亲的缘分,从未体会过被母亲爱着是什么感觉。
夏和想着柳氏定是一个慈母,她身上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亲近,想抱着她撒娇。而她也那么做了,扬起明媚的笑脸,叫了声柳夫人,就依赖地扑进了柳氏的怀里。
倒让一旁的陈百道酸红了眼,都说女儿和娘亲,自己女儿从小没了娘,被他们父子这两个粗心的男人照顾着,多可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柳氏一颗心像掉进了蜜罐里,赶紧让人拿了一些女孩儿喜欢的吃食,端到桌子上喂她。夏和想着,柳氏还拿她当小孩子呢,她感动地说:“柳姨,您对我真好!”
柳氏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齐晖从小跟着齐穆在军营里,小有功名,已经是个独立的小将军了,小儿子虽然在身边,也是整天打打杀杀的,还隔三差五闹着要进军营。
她心肠软地一塌糊涂,不自觉地笑起来,将夏和抱到怀里来:“你这个小丫头怎么那么招人喜欢呢!”
夏和在她怀里撒着娇,喂她吃刚送来的红果。
齐昭一进屋,就傻眼了,这还是他那堪比母老虎的娘吗?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孩儿拜见母亲。”
“昭儿来的正好,”柳氏把夏和放在地上,给他介绍,“这是你陈伯伯的女儿,比你小五岁,会在咱家住一段日子,你做哥哥的,要多多照顾她,明白了吗?”
齐昭看向这个比他还要高一点的女孩儿,大眼睛黑亮黑亮的,不眨一下,就直愣愣地盯着他。
许是认出他了吧。
他的脸一下子就热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脸红了,赶紧清了清嗓子,低着声音说:“母亲,我知道了。”
“齐昭哥哥好,以后就麻烦你啦。”夏和走过去,牵起他的小手,她哥哥说过,齐小公子是好人,还是个很厉害的人。哥哥想和齐小公子交朋友,她肯定要帮哥哥的。
交朋友就一定要主动说话,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齐昭长这么大,虽然以前在临安,出去游玩时也有不少好友带着妹妹来,但他一向视而不见。
这个小女娃可真和他预料的一样,有点自来熟呀。这性格,母亲一定会喜欢的,有了她在,母亲也就能放自己入军营了。
他摸摸小女娃的头,啧,手感真不错,像极了摸小时候养的那只小黄猫的感觉,毛茸茸的,暖烘烘的。
柳氏看着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块,牵着手,像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一样。
晚上,她伺候齐穆梳洗,靠在他怀里,听着这个男人砰砰的心跳声,温柔地说了一声:“谢谢。”
“咱们这么多年夫妻了,说这些做什么!”齐穆把柳氏抱得更紧了,少年夫妻老来伴,终究是他亏待了她!
柳氏不愿让齐昭出去打打杀杀的,拘了他在家里练字。齐昭索性把夏和也骗到书房,说是要给她看好东西。
“你知道母亲为什么喜欢你胜过我吗?”齐昭放下练字的笔,对旁边夏和说。
虽然被骗来书房一块写字,夏和倒也不生气,毕竟她要让齐昭哥哥和她哥哥做朋友,教她哥哥武艺。
而且齐昭对她真的很好。
首先,他像身量修长,小小年纪个子已经超过陈景行了,又继承了柳氏那常含笑意的眼。夏和一看他的脸,就想到蔡原哥送的话本子上写的美男子,肯定也是这么“玉树临风”。
她见到齐昭就忍不住欢笑。她觉得,就算齐昭凶她,她也不会生气的。
况且,他品性谦和有礼,不仅不凶她,还常常哄着自己。
所以没事的时候,她也喜欢去找他,加上齐昭也很乐意让她黏着,这几日,就俨然成了齐昭的小跟屁虫了。
她知道柳在学业上对齐昭很严格,平常并不主动打扰他,就在一旁看医书或者画画,虽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她有这份心嘛,这就难能可贵了!
现在是齐昭主动来和自己说话,她就问:“为什么?”
齐昭一只手背在身后,拿起扇子敲敲她脑袋,“因为我母亲一直想再有个女儿啊!原来她就很喜欢我堂姐的。”
“那你母亲为什么不再生一个妹妹?”
“我父亲不愿意喽,他说现在天下不太平,我们男子还能战死沙场,女子活着就太痛苦了。”
夏和想,女子怎么很痛苦!她爹爹常抱着她读医书,哥哥给她做饭吃,干爹干妈送她好多好多礼物!
她的脸上一派天真。
齐昭真是觉得她和自己养过得小花猫越来越像了,脸和眼睛圆圆的,头发毛绒绒的。他计上心头,说:“要不你给我当妹妹吧”
“你想得美哦。”夏和很干脆地拒绝了。开玩笑,她是有亲哥哥的好嘛。她爹爹很忙,基本是陈景行照顾她长大的,所以她绝对不会背叛哥哥的。
齐昭失望地说:“那你可别后悔。以后我当了将军,多得是有人当我的妹妹。”
夏和纠结了一下,不怎么相信,就说:“你会去当将军吗,柳姨不是一直让你读四书五经吗?当官的人才用看那些书吧!”
柳氏在学业上对齐昭很严厉,除了每日的骑射,便只能在书房读书。夏和来了,他才能每天下午有半个时辰和夏和一块吃吃点心。
“我又不是只读四书五经,父亲还让我读《孙子兵法》,《左传》《史记》之类。”
“我哥哥说大将军要会杀敌,读书的都是嘴皮子功夫。”夏和把她最信赖的陈景行搬出来说服齐昭。
偏偏齐昭也有个哥哥,他嗤笑一声,不屑一顾。
“你哥哥是将军吗?我兄长十三岁就能带着兵士去剿匪了,他从来没说过读书无用这样的话,还常常给我找地方图志让我看呢。”
夏和哼了一声,“我哥哥以后就是会当将军。”但她想起来齐家已经有两个真正的将军了,说不定齐昭说的有道理。
她巧妙地换了个话题,“地方图志是什么?”
“就是各地风土人情,山川河流走向什么的。兄长说打仗在于阵法,合理布阵就要关注地形。我兄长有个好友在钦天监,他们经常讨论怎么看风向天气什么的。”
夏和听了很感兴趣,她两辈子加起来,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
她笑眯眯地拉着他的胳膊:“齐昭哥哥,那你给我讲一讲嘛。”
齐昭无奈地看着这个磨人的女娃,去书架子上找了本地的地方图志,边读边给她讲解。
到了晚饭的时候,夏和还抱着书不撒手。要是陈百道看见一定会吓呆,这些年他让丫头读几本医书可是废了大功夫。
八岁那年初冬,齐昭来应城第一年,这里下了一场大雪,变成了茫茫一片白色,分不清天地。齐昭和夏和坐在围炉前烤火背书。
齐昭说:“以前冬天,我们在临安住着,那儿气候湿冷,几乎不下雪。我大哥就给我讲他以前在建康怎么在雪地捕鸟,特别好玩儿。你想不想知道?”
这么好玩的事情,夏和当然很感兴趣。听他讲完,夏和羡慕地说:“要是我们也能捕鸟就好了!”
齐昭也来了兴致,趁着下人不注意,领着她偷偷进了厨房。在厨房里,他们找到一个放菜的蒲篮子,从米袋里抓了一把米,又从房间里找了细细长长的线,系在随便捡的树枝上。
从厨房到房间,这一路跑来,冷风吹着脸都通红了。夏和揉揉冻得僵硬的鼻子,哈了一口气,搓搓手。
“这也太冷了吧,我们得在院子里一直守着吗?”
齐昭想了想,便又接了几根线,扯的长长的,让夏和进屋等着。他把篮子支在院中,撒上稻谷,线扯进屋子里。
“你看,这样咱们就能在屋子里看着了。”
“齐昭哥,你真聪明!”夏和崇拜地看着他。
齐昭眉眼间闪着得意,对她“嘘”了一声,“我们分工,娘还让我背书呢!”
窗台上贴着明纸,他们一人背书,一人盯着院子。后来背着背着,听的人睡着了,背的人也睡着了。
柳氏进门,就看见夏和成了裹得厚厚的肉团子,粉雕玉琢,睡得东倒西歪,可爱极了。
她拍拍同样睡着的儿子,难得地有了慈母之心。齐昭醒来,一看是柳氏,吓得马上清醒了。
“娘,我背会书才睡的,要是不信,您就提问吧。”
“娘今天就不问了,有人送来刚捞的鱼,娘给你们做了鱼汤。”
一听见鱼,齐昭才想起来自己的捕鸟行动,赶紧穿鞋往外面跑去,院里只有光秃秃的树和干干净净的雪地,篮子下面一粒米也不剩。
他觉得很懊恼。倒是夏和,没心没肺地喝着鱼汤,直说想给哥哥陈景行也带一碗,早就忘了捕鸟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