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时值正午。
太行之地,群山绵延,自古就为兵戈鏖战之胜地,见证了无数人你死我活的斗争,而今天,山间的杀孽注定要多添一笔了。
视线转到近处,沟谷幽深和立壁峥嵘之间,有一条蜿蜒逼仄的道路,这条山间小道崎岖缠绕、曲曲弯弯、形似羊肠,此地便是三国时曹操北征叛将高干,而做《苦寒行》的“羊肠坂道”所在,最宽处不过4米,窄处则才1米出头,可谓是”宽纵单车而行,窄只独身稍过“。
从林州盆地沿这条道路向西有南北两线,北线通长治盆地,出口是后世闻名天下的“壶关”,南线则经后世陵川县汇入孟门陉(白陉),可抵达晋城盆地,可谓战事之要冲。
“今天会有目标出现吗?”老实地趴在埋伏位置的姬开,又一次心神不定地看向东边山道口。
此时距离姬开和唐非两人上次杀死崇安等追兵,已经过去两天了。
那天下午,唐非递过一张从崇安身上搜出来的,带血的巴掌大的帛书给,问姬开上面写了什么,而继承原主记忆的姬开几乎是一经辨认,就发现上面写的是晋国文字,而帛书上只写了七个字“叔横、西行、廧咎如(qiánggāorú)”。
当天晚上,在火堆边琢磨了很久的姬开,突然对唐非提出,不如西行来此必经之路,观察情形,看是否能救下之前崇安所说的叔横。
至于原因嘛,很简单——情报,姬开要知道自己这个贵族身份到底还有几分能量。
要是姬开轻易听从唐非的建议,直接绕道东去他齐国边境的老巢,那姬开身上这道贵族身份真就大打折扣了,亡国之余,尤其是一百多年前晋国公室内斗失败的翼城一系,还是散落胡尘都企图“自强不息”的一支,这样既危险又难以被列国证实的身份,让姬开就是想去找个国家避难,甚至做食客,都十分棘手,毕竟现在说不得收门客的潮流都还没有。
再者,虽然如今时代所处的春秋早期,晋国英明的晋文公、耳根子软的晋襄公已死,现在是在位的是晋国有数的大魔王——那位著名的“赵盾弑君”事件的“死难者”,人称厨子杀手,大型泥丸弹珠爱好人士,人前悔悟人后换皮的变脸怪杰,不君·晋灵公·夷皋·姬。
但是就算是这样一个内部有忧患的晋国,也不是随便哪个诸夏诸侯国敢惹的,晋国还是事实上的霸主,姬开如果孤身一人,又丢了领民和地盘,这就更没有价值了,其他国家窝藏姬开,图什么?春秋时期的国君和贵族们,只是因为有一套内部的礼乐制度来严格约束彼此的行为,导致有时候在后世看来有些呆板,但不该是傻子。
换句话说,到时候姬开能不能自称高级贵族,而被人承认都两说,这很重要,看过月亮上月海形状的姬开,基本能确定自己穿越的是地球,至少是平行宇宙的地球,那公元前610年的中国的时代就该是春秋早期,这个时代不同于战国,是个纯纯的只有世袭贵族在舞台上唱主角的时期,那这不管姬开想做什么,首先保住这个可能的翼氏家主身份就是第一选择,而想做到这一点,就得主动寻求可靠的情报源,这时候,救下一个跟自己沾亲带故的亲戚,顺便从他那得知最新的战场进程,这怎么都不算错了,多了帮手,也更保证消息的可靠性。
想到这的姬开又琢磨起了记忆中的地势,已经能通过和唐非的对话和身体原主的记忆来判断,姬开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自己老家,河南省林州市所处的林州盆地。
这一点,在姬开沿着记忆中的山势分布,成功引着唐非来到此处,前世初中时期,每次暑假都要去溜一次的太行山大峡谷时,姬开就更是知道了自己赌对了。
就在姬开胡思乱想的时候,躺在道路北侧山坡上的唐非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闭着眼用手赶了赶飞虫,悠闲地回道,“焦虑是最没用的情绪,它会影响你的判断,等吧,我们暂时给养足够,时间对你我没有意义。”
“你如果实在觉得闷,就再跟我继续说,你这具身体的祖先的身世故事。”唐非随口说道。
意识到自己别无他法的姬开,也只能转而继续起了这两天的话题,说道,“我上次和你大略说过晋国曲沃小宗三代家主通过六次战争,历经六十七年,杀死了晋国大宗翼城系五位君王,这是我上辈子都知道的故事,那我今天就和你说说,我昨晚才琢磨整理好的,这具身体原主的家族流传的,一些我之前都不知道的具体经过——就从我现在身份的翼城家族的起源说起,祖先是晋国翼城系被杀的最后一位晋国大宗国君,晋小子侯,是前面被杀的晋昭侯、晋孝侯、晋鄂侯、晋哀侯的直系嫡脉。”
姬开继续说道,“先说大略,当时小子侯的对手是曲沃第三代家主曲沃武公,武公以归还弑杀的小子侯的父亲,晋哀侯的遗骸为饵,诱杀了即位快四年,急于寻回父亲尸体,好举行葬礼,名正言顺即位的小子侯。”
姬开开篇先心里吐槽一下了自家家族历史的憋屈,说道,“接着说,操蛋的过程!首先第一个点,我要解释一下,小子侯之所以叫小子侯,不是因为他没成年,而是因为曲沃武公一直扣着他爸的遗骸不还,小子侯就一直无法给他爸举行葬礼,而从周礼来说,没干完这道‘工序’的小子侯不能算正式即位,至少是即位合法性打了折扣,同时,无法举行先君的葬礼,小子侯一直就处于服丧期(周礼说是服三年丧,但是实际应该只要25个月),丧期未满,服丧期间,周王嗣子都只能称自己为“小童”,诸侯嗣子只能称自己为“小子”,服丧满了,诸侯才称自己为“寡人”——结果就是,小子侯在位四年,硬是直到被弄死,都被失灵的周礼困住了,估计制定周礼的周公,也没想到会有子孙杀了自己的国君侄儿,却连尸体都不还给人家的儿子。”
“如果按你之前和我说的周礼规则看,曲沃武公确实无耻,但是在我看来,为了赢,这些很有用不是吗?好了,你不用和我争,继续说。”唐非坐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姬开继续说。
姬开只得先放下批评唐非的槽点,继续说道,“第二个操蛋的点是,晋武公邀请小子侯之前,为了消除其戒心,确保小子侯到曲沃城赴宴,是当着小子侯使者的面,指着汾水发誓的,春秋古早期的盟誓呀,你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应该知道这时候的贵族之间发的誓有很大效力吧?”
唐非不理会姬开的试探,还是这两天的套话回应姬开,“我没机会和这时代的贵族深入接触,我想问我说过了,我是一身剥光地肉穿过来的,我前世长在华人街,但是我从来对中国历史不感兴趣,我虽然有几分武力,也试过得到贵族的赏识,但是正如你看到的这样,他们和你爷爷一样,最多花钱雇佣我和我的伙计,事后不给钱和灭口的事,我都遭遇不只一次了,你对我有什么好试探的?继续说,不要想无聊的事。”
心里吐槽了句肉穿的唐非,竟然没有携带一大堆病毒细菌毁灭世界。
暗自对没有贵族身份的悲惨生活,引以为戒的姬开,继续说道,“但是等小子侯来了曲沃之后,曲沃武公还是浑然不顾誓言,直接唤出甲士,把小子侯一剑杀死在宴席上,而最令人发指的还在后面,小子侯是和他的母亲,晋哀侯的妻子,南阳吕国的公主哀姜,一起赴宴的,而武公杀了小子侯还不算,还把自己的侄媳妇哀姜,拖到曲沃的大街上,鞭打致死。”
心生怜悯的姬开,咽了口口水,顿了顿说道,“消息传回翼城,听闻以上种种恶行的小子侯之妻,小子侯本来为了寻求东方大国齐国帮助,而花费重金从齐国远娶的公主姜姓公主,连夜从翼城逃跑,但是曲沃军截断“大道”,不能再经周王室的洛邑返回齐国,走投无路的齐国公主这时,得到南阳姜姓吕国南迁之后,还留在吕地(今山西吕梁)的一支姜姓族人的帮助,就和小子侯的亲信并及齐国公主的陪臣奴婢,携带身份信物,直接向东窜进太行山,原本是想借道返回齐国避难,可谁想已经怀了小子侯遗腹子的齐国公主,在林州盆地附近直接难产。“
”家臣们限于条件,只保住了小子侯之子,也就是我的太太太太太爷爷——没错,传到我这具身体原主这里,正好是小子侯的第九代嫡脉,估计也是唯一的后代了,毕竟上面的爷爷和父亲,以及两位庶母生的哥哥已经都死于前日动乱了。”
听完姬开自己边讲都边不齿的故事,唐非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用了一句话来总结,“这算不算你说的周王东迁后的礼崩乐坏的晋国版本,而且你之前还说过,当时的周王自己就在晋国内战时帮助过篡位的曲沃一系,最后又承认了你说的曲沃武公取代大宗的做法,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觉得你昨晚说的晋献公屠戮近支公族、晋文公开三军六卿而重用远支公族和外姓人,这些决策的根源就很容易理解了。”
被唐非跳跃性思维打的措手不及的姬开,还没来得及称赞唐非举一反三的巧思,就先被唐非粗暴地打断了,他做个噤声的动作,“嘘,安静!”
刚才还一幅老神在在的唐非,一下子蹦了起来,“有人来了,准备开伙。”
“嗯?”看向羊肠道上唯一稍直处的入口通道,却狗屁没看见的姬开,正想发作,远处惊起的飞鸟却让姬开伏低了身子。
“真有人来了?”姬开和唐非转向彼此异口同声地低声叫道。
然后,想到了什么的姬开,又尴尬地同时转头看向谷口。
大概过了半刻钟,埋伏的两人视线里,首先出现了两个“骑兵”,只见两人穿着红底长袍,外套着上漆黑皮札甲,头戴同款圆底无羽的皮札盔,脚踩褐色铜泡长皮靴,腰间佩剑。
姬开这具身体的原主视力很好,一眼就可以看到,两个骑兵与其说是骑在马上,不如说是“夹”在马上,姬开既没有看到马蹬,也没有看到像样的马鞍,他们两个屁股下像是只有一条系了马背马肚一圈的平面毯子。
但是,姬开还是能感觉到两人骑术的精湛,因为,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只用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根大概一人长的木身青铜矛,同时马的两边挂着像后世陕北褡裢一样的鼓鼓的麻布包。
这两个骑兵边踱马而行,边四周探看,显然是来侦察谷口的斥候。
他们快要到谷口中段时,突然一人停下,另一人加快马速,向姬开这个谷口直道尽头冲来。
而估计只有两百米长的直道,对于奔马不过一两分钟,哪怕姬开明显看到那两个骑士的马匹,远比自己后世在爷爷农村老家看到的马的肩高矮很多,估计两匹马肩高大概只有130-140厘米,但这不妨碍它们能做出瞬时爆发的高速运动。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即使知道那个骑兵不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姬开还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握着插着石矛头的新削木棍,身体不停地打哆嗦。
好在一只大手及时摁着姬开的头,顶进了泥土里,鼻子里灌进土腥味的姬开,小幅挣扎的同时,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而骑手也终于停在了两人趴着的小山塬正下方,停马在只相距三米的山道上。
“咚咚哒。”没有看穿唐非布置的伪装,骑手掉转马头汇合同伴,两人一道往谷口的来处方向离开了。
一会后,从土里抬起头的姬开,正好看到了两个骑兵去而复返,一队大概八个人的步兵跟在后面拐进视野,中间是一个麻将牌五筒般的五人队形,外围的四个人都拿着140厘米左右的步战戈,腰间佩剑,有两人披甲,甲胄形制和两个骑兵区别不大,似乎只有下摆稍长;其他无甲的两人,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弓,背着一个大包裹在身后。
被四人簇拥保护在中间的应该是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没有披甲,但是戴了一顶插着20厘米左右黄色尾羽的金色青铜盔,腰间佩剑,双手空着,也背了一个大包裹。
随后,队尾是一个披甲的步兵和一个用绳子绑住双手的囚徒;步兵队最前面是一个身穿华贵深衣却手无寸铁的人,这个人始终走在步兵队前头十多米,又不时停下观望前路,时不时对后面的军官点头哈腰,应该是一个向导?
还没等姬开再观察的仔细些,唐非已经出声,“你会骑马吗?会的话,等下看我冲下去,砍死那两个骑兵,你马上跳下去抢马。不会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尽量能帮我就帮我吧,不能的话,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这么多人,还有骑兵,你.....”姬开还没来得及和唐非“友好地交换意见”,只觉头顶一阵劲风刷过,唐非已经从这个三米高的小山塬上一跃而下,做一个“骑士踢”状的飞腿,踹向那个又一次经过山塬底下的骑兵,口中大叫了一句“FortheLord!”。
一时间,遇袭骑兵和姬开都惊呆了,骑兵估计是想不到有人这么勇,但姬开却是槽多无口,一跺脚,心里暗骂一句,“莽夫误我呀!”